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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七


  岳峰捏捏季棠棠的下巴:「棠棠,以後在我面前,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季棠棠眼珠子滴溜溜轉了轉:「想打也打嗎?」

  嶽峰拽著她狠狠摟進懷裡,貼著她耳邊說了句:「想打就打!」

  季棠棠驚訝極了,她掙脫出來,瞪大了眼睛看岳峰,嶽峰很淡定地補充了一句:「大不了打完了,我再打你一頓,打回來唄。」

  季棠棠險些笑岔氣了,笑著笑著就咳嗽起來,嶽峰摟著她幫她拍背,她說:「嶽峰你也太壞了,這叫想打就打啊,我打你一頓,你再打我一頓,我哪有你勁大啊,還不是我吃虧嗎。」

  嶽峰笑著不說話,他忽然想起來,自己真的是打過她的。

  那時候,為了十三雁的死,誤會叢生,氣急攻心之下,抬手就抽了一記出去。

  這麼好的棠棠,自己怎麼會捨得打她呢?

  嶽峰忽然就好想狠狠抽自己幾巴掌,他摟緊季棠棠,輕聲說了句:「棠棠,我一定對你好的,一輩子對你好的。」

  季棠棠下巴擱在嶽峰肩膀上,眯著眼睛看遠處天邊飄著的一絲兒雲,慢悠悠下結論:「這兩天說了這麼多讓人感動的話,一會謝謝我一會賭咒發誓的,肯定是做了對不起我的事了,嗯,肯定的。」

  掀開簾子跨進季棠棠氈帳的那一刻,嶽峰的胸口堵了一下,倒不是因為環境的簡陋,頭人的氈帳都只是那副樣子,她的能好到哪裡去?

  同樣的黑犛牛毛編織的氈帳,邊巴白瑪的帳篷裡至少還是亮堂有光的,季棠棠的卻沒有,一掀開就是滿眼的黑,角落處卻又飄忽著三點橘黃色的酥油燈火,有一種潮黴的死氣一直往鼻子裡鑽。

  季棠棠也恍惚了一下,在簾子邊站了好一會兒,才遲疑著跨了進去,簾子一放下,像是被人關進了個找不到出口的黑洞,嶽峰問她:「棠棠,你住這嗎?」

  「好像……是吧。」

  「怎麼這麼黑呢?」

  「可能是因為……我不喜歡光吧。」

  她每一次的回答都是開頭遲疑,但落音時又突然篤定,這裡畢竟是她熟悉的地方,嶽峰有些擔心,他眼看著她在外頭時還言笑晏晏,進來之後,突然就像是被絲絲死氣纏繞,漸漸流露出消沉避世和得過且過。

  嶽峰拉住她的手:「棠棠,我們出去走走吧。」

  季棠棠反常的掙脫了,她盯著那三盞酥油燈看了很久,說了句:「還沒有滅,白瑪一直在幫我添酥油。」

  她一邊說著一邊過去,到近前時兩腳疊起,順勢盤腿坐下,雙手合十上舉,掌根先抵額,然後貼唇,最後止於心口,雙唇翕動,念出六字真言。

  唵嘛呢叭咪吽。

  嶽峰也走過去,輕輕蹲下身子,問她:「棠棠,給誰點的酥油燈?」

  季棠棠茫然,過了一會,低聲說了句:「忘記了,重要……的人吧。」

  她一邊說一邊自然而然把手探向邊上的一盞酥油燈後,拿起來一個造相精緻的手搖轉經筒,手柄有些油漬發黑,顯然是藏族人流傳下來的老物件,季棠棠沒有再看嶽峰,眼簾低低垂下,慢慢搖起手中的轉經筒來。

  藏族人把經書放在轉經筒裡,每轉動一次就相當於念誦經文一次,四處張結的經幡也是同樣道理,經幡結在野外,常年累月被風吹動,吹動一次也等同念誦經文一次,自此藏地不分年月不論晝夜,經聲長誦經文流轉,也算是功德無量。

  手動的轉經筒如此小巧,裡頭當然是藏不了經書的,轉軸似乎有些卡了,每轉幾圈,就會發出極細微的吱呀聲,嶽峰在羊皮氊子上坐下來,愣愣盯著她看,酥油燈的光很暗,她整個人有一半都浸在陰影裡,眼睛閉著,睫毛一直在顫,有幾次,嶽峰發現她轉動木柄的手一直不受控制的小幅度痙攣,很久才又恢復回來。

  一個下午的漫長時光,就這樣在有節律的轉經筒木柄卡軸聲中過去了,直到從曲紮回來的頭人格列掀開氈帳的簾子,嶽峰才發現外頭已經跟裡頭一樣黑了。

  季棠棠沒有動,好像對周遭的一切充耳不聞,嶽峰起身去到帳篷外面跟格列說話,格列大概是多瑪部落裡唯一會說漢話的人,雖然發音不准,他驕傲地對嶽峰說自己去過西藏第二大的城市日喀則,又熱情地邀請嶽峰去自己氈帳裡喝酒。

  嶽峰不去,比比劃劃地對格列說拉姆一個人在這,他得陪著,等拉姆念完了,帶她一起過去。

  格列哈哈大笑,說,拉姆麼,一直那麼奇怪的。

  她念不完的,她開始念的時候,你抬頭可以看到天上的尼瑪(太陽),再抬頭,都看到達瓦(月亮)了,她還是沒有念完呢。

  不念經的時候,她就一個人去山坡上看雲,早上給犛牛擠奶,哦呀,她站在那,太陽落山了,編牛毛的時候,她還在,不餓也不累,可是你嚇不倒她的,還沒有走到她身後,她就說是你啊格列。

  她不回頭就能知道來的是誰,哦呀,拉姆的眼睛是長在後腦勺上的。

  格列可能在曲紮那裡喝過酒了,說著說著就嗨的不行,一邊大笑一邊大力捶著嶽峰的背,後來自己也說忘記了,對著嶽峰嘰裡咕嚕只是說藏語,似乎是在接連問他要不要去喝酒,末了兩手一攤,一隻空袍袖子往肩膀上一搭就回去了,走了沒幾步,忽然左右腿跨開,自顧自地唱起歌來。

  唱的是藏語,嶽峰聽不懂,嗓音沙啞粗獷,拖著長長的調子,這樣的環境裡聽起來,別有一番滋味。

  嶽峰突然就喜歡上多瑪人了。

  這樣的快樂,心無城府,坦蕩熱情而又善良寬容,日子和環境再怎麼艱苦也妨礙不了他們去大笑,去歌唱。

  岳峰想起桑珠活佛的話。

  ——多瑪人豪爽善良淳樸熱情,她生活其中,卻從來沒有被感染。

  岳峰為季棠棠感到慶倖,多瑪人是用一顆怎樣善良的心收留和包容了這個素不相識的漢族女孩兒啊,他們不瞭解她,納悶於她的孤僻和麵無表情,甚至懼怕她身上一些無法解釋的能力,但還是接納她,關心她,在他不及趕來的時候,力所能及地照顧她。

  有時候,在世界盡頭最荒涼的地方,摒除那些蒙蔽雙目的虛幻繁華,反而能收穫最淳樸的大愛,藏北一年,于季棠棠而言,不啻于一次修行,修身也修心,慢慢找回丟失了許久的寧靜,還有桑珠活佛口中的,平衡。

  晚上,岳峰陪季棠棠睡在氈帳裡,格列另外拿了羊毛氊子和兩床被子過來讓嶽峰打地鋪,一入夜,藏北的風就突突的,風聲像是悶在喉嚨裡的暗吼,下一刻就要把氈帳扯沒了頂去,岳峰怕季棠棠冷,睡了一會心裡不踏實,又爬起來挪了一床給她蓋,掖被角時她突然就睜開眼睛了,嶽峰笑笑,摸了摸她頭髮,又低下頭親親她眼瞼,說:「乖,好好睡。」

  季棠棠有些恍惚,輕聲問了句:「你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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