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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七


  痛苦愧疚怯懦而又躲躲閃閃的眼神,訥然的討好的笑,佝僂的背,鬢角的白髮,眼角深深的紋絡,一夜白頭這種事,小說裡電視裡如何渲染,都不如眼前所見來的震撼。

  嶽峰沉默了很久,向旁邊側了側身子:「進來坐吧。」

  石嘉信局促地說了聲謝謝,拎著行李吃力的進屋,嶽峰在他身後關門,關上門的時候,心頭忽然升起巨大的空落和蒼涼,他恍惚的想,在這場曠日持久的家族對抗和愛恨情仇當中,沒有誰真的贏,所有人都是輸家。

  不管是盛錦如、秦守業、秦守成,還是盛澤惠、石嘉信、尤思、棠棠,包括他嶽峰自己,都是輸家。

  石嘉信不敢上樓,也不敢見尤思,他就在樓下待著,畏畏縮縮地坐在沙發邊上,只坐那麼丁點地方,像是生怕佔用任何空間而招致冷眼。

  嶽峰家裡,定點有阿姨買了菜過來燒飯,儘管嶽峰吩咐了為尤思做的儘量清淡,她還是吃的越來越少,石嘉信每天看著一小盤子一小碗端上樓,又那麼原封不動地一小盤子一小碗端下來,急得嘴上都灼了火泡,有天中午,阿姨又在炒田園小炒,他看著熱油滾白氣的鍋,忽然冒出一句:「思思喜歡吃糖炒栗子。」

  說完就出去了,也不知道跑了幾條街,終於趕在午飯端上樓之前買了一紙兜回來,小心地蹲在茶几邊上剝了幾個,裡頭仁上的衣都拿手指肚細細搓了,擺在小碗米飯的邊緣處,讓阿姨端上去了。

  嶽峰招呼他吃飯,他敷衍著應著,筷子拿在手上,從頭至尾沒見夾過菜,隔一會就朝樓上看看,過一會阿姨下來,說思思今天胃口挺好的,吃了小半碗,誇說栗子好像以前大學裡吃的味道,石嘉信興奮的臉都紅了,一連低頭扒了好幾口飯。

  一切情景,嶽峰盡收眼底,看的難受,又覺得好笑,下午尤思睡了,他自己去到別墅裡頭的花園木椅子上坐下給毛哥打電話,懶懶的,開口就是TMD:「TMD這一對在眼前晃,看的老子鼻子都酸了,這比唱戲還繞啊,你說這兩人造孽不造孽啊,圖什麼!」

  毛哥在那頭嘿嘿笑,聽筒裡,忽然響起一個男孩子尖細的聲音:「爸,爸,給五塊錢,我買羊肉串!」

  嶽峰聽的失笑,過了會,毛哥估計是給完錢了,嶽峰故意嘲他:「你這現成爹當的,挺志得意滿的啊。」

  隔著電話,都能想像出毛哥一臉笑的憨厚模樣,毛哥話裡話外,總似乎帶點敲打他的意思:「那是,人挪死,樹挪活,峰子,人得往前走,人生是有轉機的,說不定轉個彎,你會發現你更想要的,以前那些惦著的,想想也就那麼回事了,你看我離開尕奈的時候,還挺動情的掉眼淚來著,結果怎麼著!」

  嶽峰沒吭聲。

  在古城的時候,毛哥就跟他談過想離開尕奈的念頭,果然沒多久,那邊的青旅就被他盤出去了——離開尕奈之後,毛哥去了古城,租了個舊式的二層灰瓦小樓,二層是客棧,一層是書吧和咖啡廳,幾乎沒經歷過什麼初期慘澹,生意出奇的開張大吉持續上升,果然旅遊勝地,客流量非尕奈能比,爆滿是常有的事,加上毛哥為人爽氣,回頭客、朋友介紹朋友,客人一天比一天多。

  人運氣好的時候真是難擋,老話說的福無雙至在毛哥身上居然不靈——沒兩個月,毛哥和隔壁開甜品奶茶店的女人熱絡上了,沒事給幫個忙,修個電燈泡搬個煤氣罐什麼的,女人也姓毛,丈夫早年出車禍死了,帶了個七歲的兒子,日子過的挺辛苦的,毛哥肯搭把手,女人挺感激的,幾個月後的一天晚上,做了頓好菜請毛哥過來吃,說的也直接:「哥,你要不嫌棄,咱倆一塊過吧。」

  知道毛哥有了女伴之後,嶽峰還抽空去了趟古城,給女人的小孩包了兩千塊錢,算是見面禮,單獨聊天喝酒的時候從毛哥嘴裡知道「交往始末」,死也不信:「不是吧,都沒個過程啊,你忽悠老子呢?」

  毛哥眼一瞪:「咋了?老子又不帥,你當天天有天仙為老子尋死覓活啊?什麼叫過程啊?都想你那樣,折騰個你死我活才算愛過是嗎?你那純屬折騰,過日子像你那樣,這世界都沒希望了。」

  嶽峰告饒:「行行行,說不過你,你個老黃瓜,多年不開花,恭喜你,今兒頂戴黃花了。」

  毛哥沒多想,話脫口就出來了:「是,你帥氣,我是老黃瓜沒錯,好歹開花了,你個帥氣小黃瓜,怎麼著,女朋友個個如花似玉的,一個也沒留住。」

  說完了後悔的直想扇自己耳光,嶽峰半天都沒說完,末了抬頭朝他笑笑,敬了杯酒:「祝幸福美滿啊。」

  電話那頭,毛哥聽岳峰不吭聲,喂喂了好幾次,嶽峰才回過神來,嗯了聲:「聽著呢。」

  毛哥歎了口氣:「你別多想啊,這事,咱仁至義盡了,你說石嘉信跟尤思談戀愛,跟你有什麼關係對吧,你這後頭活雷鋒當的,黨都要給你發勳章,別想了啊,愛咋咋地。」

  「神棍呢?」

  「關在後院,著書立說。」說到神棍,毛哥那槽啊,吐都吐不完。

  「尼瑪你知道他上次跟我說什麼嗎,說曹雪芹寫紅樓夢的時候很刻苦,找不到飯吃,冬天裡喝粥啊,凍結塊了,就拿刀子把粥劃成一塊塊的吃。他說為了讓他的著作跟曹雪芹似的流芳百世,要向人學習,尼瑪那天晚上喝稀飯,非讓我幫他盛一盆凍冰箱裡凍上。」

  「還有,整天吹噓自己才高八斗的,現在正兒八經著書立說了,跟尼瑪便秘似的,一天寫不了幾個字,跟我說不行,要頭懸樑錐刺股,現在哪個房子有梁給他懸啊,他倒好,搞個繩子拴頂上吊燈上,另一頭系著自己脖子,那天忘了什麼事,急著叫他出來搭把手,嗷的一聲就往外沖,尼瑪把我那吊燈扯下來半拉,老子氣的,拿個錐子追了他半條街。」

  嶽峰失笑,頓了頓說他:「讓神棍好好寫,二十幾年,素材都一麻袋了,濃縮一下,還怕出不了書嗎。」

  毛哥歎口氣:「得了,慢慢寫吧,我告訴你啊,有這個奔頭,他還能消停點,不像前一陣子跑的半年六個月不見人的,再說了,他每天晚上擱店裡講鬼故事,都講出名氣來了,順帶也帶了不少生意。那天路上還有人給我打招呼呢,說我店裡每晚都有鬼故事沙龍。」

  嶽峰不知道該說什麼,他看著前頭的花壇發呆,他是沒心思打理的,之前都是潔瑜幫他,這一陣子潔瑜懷孕,花壇裡的花也就這麼漸漸枯了謝下來,嶽峰覺得,每一個人都在欣欣向榮地往前走,新的生活,新的內容,只有他,像這一罎子枯萎的花似的,停滯著,也晦暗著。

  他沉默很久,說了句:「挺好的,下次聊啊。」

  掛了電話,才想起原先打過去是想跟他說說尤思的事情的,說著說著,話題就這麼繞開了,不過想想也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每個人最關心的也是自己的生活,你這裡缺胳膊斷腿,沒有他那裡管道漏水來的嚴重。

  生平第一次,嶽峰覺得寂寞,他找不到人說話,尤思病重、石嘉信無心無力、潔瑜懷孕、毛哥有自己的生活、跟神棍雞同鴨講、黑皮整天忙著賺錢生意、九哥那邊因為自己的不配合,待他也冷淡了,有一次他居然想去找蔣蓉聊聊,只是聊聊,一進夜總會,發現蔣蓉也今非昔比了,她不隨便接客了,她成了一干女孩子的大姐大,她跟了九條,打理內外,儼然半個女主人了。

  還有,她把名字又改回去了,又改成棠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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