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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八


  歡場女子,有著最堅韌的適應性和現實的眼睛,你不要我,可以,我目光炯炯,隨時找到利益最大化的金主,她看著嶽峰,口吻也像是大嫂跟小弟說話:「呦,峰子來啦,找你九哥啊,他忙著呢,要麼我找個盤正條順的先幫你松松骨頭?」

  半年多以前那個怯生生的,給他買領帶夾做新年禮物的蔣蓉,好像也隨著名字的更改,而消失在落寞的過去了。

  岳峰想念季棠棠,寂寞的時候,他想說很多話,但如果棠棠在,他就不說了,哪怕她就坐在身邊,一句話也不說,也能幫他把寂寞趕走。

  退一步,他常常想,如果當初從來沒有把她送去八萬大山呢?哪怕她現在傻傻的都好,蹲在地上拔幾棵草,回頭咯咯沖他笑,他也會覺得溫暖。當時光頭問他「一輩子跟一陣子是不一樣的,你能這麼管她一陣子,一輩子呢」,他不敢答,任何事物都在變化,喜馬拉雅,世界最高峰,多麼永恆的存在,當年還是海底冒出來的,但是現在他可以回答了,他想說,一輩子也行,人在就好,照顧她我願意的。

  遲了這麼久,終於有答案,機會已經沒有了,人的願望,總是被現實逼的一寸寸卑微,越來越卑微,但老天的殘忍之處在於,他讓你連卑微的機會都沒有。

  剛跟苗苗談戀愛的時候,小小的分離都讓他難受,有一次看到一句話,不由分說放到QQ簽名上,那句話他現在都能背出來。

  想念一個人的滋味,就像喝了一杯很涼很涼的水,然後用很長很長的時間,一顆顆化成熱淚。

  當時苗苗看到了,笑他是為賦新詞強說愁,他厚著臉皮說到底也是博媳婦兒一笑了,但是現在他真正懂了,那種喝下去冰涼徹骨的感覺,那種慢慢的,一個又一個夜裡,拿體溫把涼水暖出溫度的感覺,那種即便痛苦,也沒有後悔的感覺。

  如果不曾有過極致的幸福,又何來刻骨的痛苦?

  尤思的大限來的很快,跟盛澤惠一樣,她全身發黑,皮包著骨頭,捏上去松松幹幹的,像一幅骨架子,唯一的欣慰是,她不再痛了。

  有的時候,痛是一種還存活著的提示,當不再痛的時候,才是生命真正放棄你的時候。

  每個人都知道,尤思的命,已經以小時分鐘計了。

  岳峰為石嘉信做了唯一、最初也是最後的一次嘗試。

  「思思,石嘉信來了,你要見見他嗎?」

  尤思躺在床上,像一截燒幹的黑木頭,她的臉上血管爆起,皮膚撐到發脹油亮,透過這一層皮,可以看到黑色的血緩緩流動,居然像泥石流,遲滯、渾濁、還帶著凝固的泥塊。

  生命力以一分一秒的速度從她周身流逝出去,讓人懷疑她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但是聽到「石嘉信」這個名字,她驀地就睜開了眼睛,以至於嶽峰都被她憤怒和怨恨的眼神給嚇住了,她哆嗦著,居然撐著枯枝一樣的手臂從床上坐起來了,她用盡渾身的力氣把枕頭向嶽峰砸了過去:「滾!讓他滾!」

  嶽峰後悔去刺激她,他費了很大努力才讓尤思安靜下來,重新躺下來的尤思消耗了最後的精力,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眼睛裡的光彩漸漸黯淡下去,血管裡的血慢慢沒了動的跡象,嶽峰坐到床邊,輕輕握住尤思的手,問她:「思思,有什麼想說的,想交代的,告訴我,我一定做到。」

  尤思微笑,儘管這笑容在如此猙獰的臉上顯得扭曲而古怪,她沒有力氣了,嘴唇翕動著,以至於嶽峰不得不把耳朵湊到她唇邊。

  「我對不起……我……爸爸媽媽,不要……告訴他們,媽媽會……難過,就讓他們以為我不聽話……跑了……」

  嶽峰的眼睛一陣酸澀,人這一輩子,呱呱落地,經歷種種關係、友誼、愛情,到最後一刻,還是回歸血濃於水的親情。

  似乎也就是從這一刻起,他對母親金梅鳳一直以來的強烈恨意突然就消失了,人這輩子,時間這麼短,愛都來不及,何必拿大把的時間去恨、去傷害、去不原諒?

  嶽峰點頭:「好,還有嗎?」

  似乎沒有了,她不再說話了,鼻息像遊絲,有好長一段時間探也探不到,嶽峰心裡一涼,慢慢坐直身子,幾乎是在坐直的同一刹那,尤思的手突然緊緊攥住了他的手腕。

  她睜開眼睛,一字一頓,異常清晰,森冷的恨意縈繞其間:「嶽峰,答應我,我死了之後,用布蒙住我的臉,我活著不想見他,死了也不想見,不要讓他為我上香,不許他在我墳前磕頭,答應我,不要讓我死了也不得安寧!」

  最後一刻,她的力氣大的嚇人,枯柴一樣的手攥著他的手腕,似乎下一刻就能刺透皮肉,嶽峰猶豫著是不是答應,末了心中長歎,正想答一聲是,忽然發現不對勁。

  她已經死了,就保持著那個姿勢,雙眼圓睜,死不瞑目。

  嶽峰怔愣了很久,反應過來之後,他輕輕掰開尤思的手,幫著她把身體放平,一時找不到合適的白布,取下另一個枕頭的白色枕套,慢慢覆住她的臉。

  他走到門邊,打開半掩的門,石嘉信就蹲在門口,他知道嶽峰給他做嘗試,也知道嶽峰把門半敞著讓他聽裡頭的動靜,他一直在等,或許尤思也知道他在等,才會說出最後的話。

  顯然,他聽到了。

  石嘉信的嘴唇翕動著,眼底漸漸籠上恐怖的神色,像是懼怕某個噩耗的必然到來,嶽峰不忍心,但還是說了。

  「已經走了。」

  這句話說出來,嶽峰的眼睛也漸漸模糊,有一瞬間,他幾乎不知道在哪裡,耳邊傳來先是壓抑著的哭泣,接著就是肆無忌憚撕心裂肺的痛哭。

  嶽峰回頭,看屋裡床上那具已經沒有了生命力的身體。

  一直以來,他都覺得尤思跟棠棠很像,都是愛恨分明敢說敢做的女孩子,現在才知道,她們有本質的不同。

  棠棠的性格裡,到底是多了幾分隱忍和現實理智,為了他,她不管多麼恨秦守成,她可以再次叫他爸爸,跪下來給他磕頭,對他說:「爸爸,幫我保住嶽峰。」

  尤思不同,她懷揣著那麼決絕的恨意和玉石俱焚不管不顧的共入地獄的瘋狂,即便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也鐵骨錚錚的永不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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