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尾魚 > 怨氣撞鈴 | 上頁 下頁
一一〇


  「我上,我上,我給大姐修廟,塑金身,三年的香火都補上,加倍補。」

  咣當一聲,懸在半空的風鈴硬生生墜地,棚子裡沒有聲音了,連外頭的黑狗都不再吠叫,葛二的斷斷續續的呻吟,更加襯得周圍死一般的寂靜。

  吳千的心跳的快從嗓子眼裡跳出來,他覺得口幹,不住地舔嘴唇,他懷揣著巨大的恐怖看季棠棠,經過剛才,他已經知道季棠棠能聽到他聽不到的話,陳來鳳一定還有話要交待的,她最後說了什麼?

  「她說,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有死人的血肉滋養,那棵樹的根須長的很長、很快,蜷的一團一團的,穿透她的肚子,繞斷她的骨頭……」

  吳千開始不斷地咽口水,他的耳膜開始嗡嗡嗡地響,他盯著看季棠棠的嘴唇,她慢慢地說出最後一句話,聲音輕的像是從另一個世界飄進來的。

  「她說,她要你知道,她有多疼。」

  吳千張大了嘴巴看季棠棠,似乎不明白她的話,季棠棠沒有再解釋,她慢慢轉身,走出了棚子。

  經過尕奈那一次,她已經多少猜到了接下來的場景會很血腥,死人的報復罔顧人性,厲鬼的怨氣會造就最駭人的殺戮——那樣的場景超過她的心理承受,她不想再重複一次這樣的記憶了。

  她穿過院子,走到山坡邊緣的小路上,往下看,一片黑魆魆的林木,往遠處看,濃重的夜幕正在慢慢稀薄,再過一個來小時就要天亮了。

  她忽然就想起《亂世佳人》裡,主角斯嘉麗那句有名的話,tomorrow is another day。

  對於她來講,明天是可以全新開始的一天嗎?還是只是周而復始掙脫不了的重複?

  棚子裡忽然傳出的一聲慘叫把她恍惚的記憶拉回來,看來,陳來鳳的報復已經開始了,這就是她們盛家化解怨氣的方式,用嚴酷的慘死去慰藉橫死者的亡靈。

  這樣的方式,真的合適嗎?

  有支架被撞倒的聲音,黑狗重新變得狂躁的叫聲,野貓惶恐地竄叫,季棠棠下意識回頭,吳千已經從棚子裡沖了出來,他捧著腹部,在院子裡亂沖亂撞,最後踩倒圍住院子的木籬笆,向著季棠棠跌跌撞撞沖了過來。

  沒有沖到面前就摔倒了,他捂住肚子,在地上蜷縮著亂滾,兩個眼珠子幾乎都要暴突出來,臉因為巨大的痛苦而扭曲變形,原先被骨釘豁開的地方開始流血,他嘶啞著哀求季棠棠:「姑娘,幫幫我,她在我肚子裡,肚子裡!」

  季棠棠的喉頭像是哽住了,她想趕緊離開,腳下卻好像是被釘死了,怎麼也邁不開步子,吳千雙手胡亂撕扯著衣裳,他的肚皮袒露在外面,從季棠棠的角度,可以清楚的看到,他的肚皮下方,起伏著一隻手。

  「她說,她要你知道,她有多疼。」

  那是陳來鳳的怨氣,操縱著那五枚骨釘,可以扯斷他的腸子,捏碎他的胃,穿透他的肝膽,她不急著把他粉身碎骨,她的殺身之恨、深埋樹下三年所受的根須噬身之苦,都要叫他慢慢還回來。

  吳千連嘶叫的力氣都使不出來了,他用盡渾身的力氣,慢慢地朝著季棠棠的方向挪動著身體,一寸一寸。

  「姑娘,幫幫我,殺了我……」

  他的兩隻手抓住季棠棠的登山鞋,拼命地仰起頭。

  季棠棠的嘴唇囁嚅著,哆哆嗦嗦地想抽回腳,對吳千這樣惡毒的人,她本不應該起什麼惻隱之心的,但是不知為什麼,她的眼淚不知不覺就下來了,她看著吳千的眼睛,下意識就跟他道歉:「對不起,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想的……」

  話還沒說完,兩枚骨釘忽然從內向外穿透吳千的眼睛,直直爆了出來。

  季棠棠尖叫一聲拔腿就跑,吳千的手抱的太緊,她剛起步就栽倒了,順著山坡一路往下滾,不知道壓倒了多少枯枝,烙著多少塊山石,天、地和山石都在眼前打轉,後來終於停下來,天邊最後一顆星星眨巴眨巴的,一直印到她眼底深處。

  季棠棠的上下眼瞼好像兩塊被無數人拼命拉扯著要湊到一起的大幕,慢慢闔上了。

  她實在是太困太困了。

  季棠棠做了很長很長,很雜很雜的夢。

  夢到的都是小時候,穿白裙子,胸前用別針別著一塊花手絹,用好看的動物鉛筆刨刨鉛筆,刨下長長的木屑條,邊上波浪紋一樣卷的花紋,教室裡一個人一張小桌子,兩隻手背在身後背古詩,忘記了到底是誰的詩,只記得一個班級的同學都搖頭晃腦,「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然後上語文課寫作文,題目是「我的理想」。

  她咬著鉛筆頭,翻著書,翻到有名的人物就寫一條自己的理想。

  ——我要當優秀的運動員,為祖國贏得榮譽。

  ——我要做一名科學家,造出比飛機還快的汽車。

  ——我要當一名老師,春蟬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我要當一名勤勞的工人,為祖國的大廈添磚加瓦。

  ……

  她寫著寫著就開小差,轉頭看窗外,媽媽到學校來接她了,隔著窗戶向她揮手:「小夏,小夏。」

  媽媽接她去練琴,電子琴,她笨拙地彈著「twiwitle star」,老師在旁邊向著媽媽搖頭:「小姑娘不適合彈琴,不適合……」

  彈著彈著,她突然就長大了,簡陋的琴房變成了巨大的空無一人的歌劇院,舞臺上打著炫目的光,面前是一台光色可鑒的鋼琴,她彈得還是那首「twiwitle star」,彈著彈著,按著的白色琴鍵全部變成了一節節人的指骨……

  季棠棠打了個激靈,慢慢醒過來。

  夕陽西下,柔和的冷色調日光,透過山間的樹枝,慢慢拂在她身上,高處有鳥兒撲棱著翅膀飛過,映著日光,像是一個個黑色的剪影。

  居然在山坡底下睡了這麼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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