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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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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礦上要了套乾淨小號的工裝穿上,戴了頂鐵制盔帽,系緊皮帶,紮緊靴口,看上去還真像個礦工,阿禾要跟著一起去,葉流西沒讓:「你跟不上我的,江斬說我進了礦道,動作比地老鼠還利索……放心吧,這裡也算我的老家了。」 這話不誇張,除了荒村,礦道是她住得最久的地方,創立蠍眼之後,總要輾轉遷徙,反而居無定所。 礦道裡沒有白天夜晚之分,人都撤出了,悄靜無聲,像極了那些數不清的一個人在礦道裡穿梭摸索的夜晚。 葉流西幾乎不需要借助盔帽上的礦燈,熟稔地轉彎、斜進、溜身滑下側道,探身翻入高處不引人注目的洞穴——那些熟悉的地方,很多都已經坍塌湮沒了,有些還在,一縷縷牽連著她那些黑暗裡的過往。 昌東說得對,只有被人善待,才會想著善待別人。 卑微、羸弱、朝不保夕時,人就活得像求生的螻蟻,做什麼都偏私。 就好像她當初救江斬,可不是因為憐憫。 那時候,江斬剛下礦道不久,她就注意到了,常躲在暗處窺伺,像狼端詳自己的食物。 她覺得江斬會活不下去的,文質彬彬的少年,和周圍那些五大三粗言辭葷劣的礦工格格不入,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長得太過精緻漂亮。 她不止一次聽到那些身上傳出髒臭味的男人私下議論說:「可惜了,礦上沒有女人,什麼時候弄他一把,反正長的不比女人差。」 真可憐,但她沒起同情心,她也可憐——她好多天沒洗過澡了,她住的洞裡掛滿了蝙蝠,有一天晚上,不知道哪一道山縫漏水,把她睡的地方給浸了,她覺得自己活得還不如蝙蝠。 她沒空同情別人。 但發生了一件事,讓她對江斬刮目相看:他把拗折的細小鐵片塞進那個老打罵他的工頭的饅頭裡,若無其事走開,悶頭幹活,那個工頭指頭摳扒著喉嚨說不出話時,他還關切地上去圍觀。 江斬身上,有跟她一樣的東西。 然後就到了那天晚上,收工之後,江斬被兩個男人堵到了礦洞深處,拼命掙扎時,她像野獸一樣沖出來,手持磨細了一頭的短鋼筋,一把紮進其中一個男人的胸膛,然後和另一個男人翻滾在一起廝打。 力氣沒人家的大,那個男人奪過鋼筋,把她肩膀紮了個對穿,那一刹那,她居然沒覺得疼,而是近乎荒唐地想起自己在外流浪時,垂涎過的噴香的肉串。 也是鐵釺把肉塊對穿。 想殺她沒那麼容易,她兇悍地又踢又咬,最後,江斬抱了塊石頭過來,狠狠砸爛了那人的頭。 兩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一身的血,一身的爛臭,在礦洞裡愣愣對望。 再然後,江斬忽然哭了,說:「你……流了很多的血啊。」 葉流西覺得喪氣,她最瞧不起要死要活哭哭啼啼的男人,她又不是沒受傷過,她有經驗,自己會好得很快的。 她站起身,捂住傷口掉頭就走,江斬像個小尾巴,一直跟著她,走過一條礦道,又一條,一邊走一邊伸手抹眼淚,把臉上抹得黑一道白一道的。 葉流西終於停下來,回頭看江斬,說:「首先,咱們得把屍體給埋起來,被人發現就不好了……」 …… 情誼生於殺人放火,長於狼狽潦倒。 那以後,江斬總偷偷進來找她,給她帶吃的,把自己的枕頭送給她,因為她抱怨過睡覺時硌腦袋,還偷帶她去礦上的澡堂洗澡,看著隔簾下流出來的黑色的肥皂水,歎氣說:「青芝,你身上太髒了。」 葉流西說:「關你屁事,還有,不要叫我青芝。」 她不喜歡青芝這個名字,青色的小草,聽起來一點氣勢都沒有,儘管江斬跟她解釋過,靈芝比小草值錢多了。但她不追求值錢的人生,她希望自己可以呼風喚雨,做關內最有權勢的人,把那些害她的、欺負過她的人,都狠狠踩在腳底下。 終於有一天,金蠍帶路,讓她找到了厲望東埋下的那個箱子。 …… 出了礦洞,葉流西有些疲憊,沒找到高深,反而重溫了一遍自己那些不見天日的過往,像陰暗角落裡久置的濕拖把,髒水淋漓,永遠不幹。 阿禾迎上來:「西姐,咱們先回去吧,慢慢來,只要高深還在礦山裡,總有一天,會有消息的。」 也只能這樣了,車子駛離時,葉流西最後回頭看了一眼礦區,新修的金爺臉是張面色頹喪的老臉,目送著一行人遠去。 葉流西心裡一動,大叫:「停車!」 從前的金爺臉就是禁地,九個月前,金爺發了狂,從山腹裡竄出了一回之後,那裡更加成了禁地中的禁地。 沒人敢進,送進去的祭品倒是成倍增加了,都寄望于金爺吃了睡睡了吃,別再地裡翻身。 葉流西走到通道盡頭,讓人合力推開盡頭處的那塊喉板——這是金爺的咽喉,它想進食時,用力吸氣,喉板就會打開,那些豬羊牛牲,如被大風吸附,盡數從這裡滑入。 穿過祭祀坑,到了斷崖口,一眼望下去,沒有異樣,金爺重又變回那副老年癡呆的模樣,半截身體伏在金池邊,很久才會不耐地動上一動。 阿禾有點失望:「還是沒有啊。」 崖口處已經修了道垂到底的鏈梯,葉流西抓著鏈梯下來,走近金池。 在崖口時看不真切,現在走近了,才發現池邊零散著很多肉骨,她用左手抓起了看,又送到鼻端去聞:都是生啃的,沒有用火加工過。 金爺吃東西都是大開大闔,不可能會吐骨頭的。 葉流西隱隱有點不安:「高深?」 池水漾動,聲音在穹洞裡迴響,阿禾正帶人從鏈梯往下爬,葉流西喝住她:「你們都先出去,在外頭等我。」 阿禾她們走了之後,穹洞裡安靜得近乎異樣,連高處的滴水聲都聽得清晰,金爺的眼睛大得像銅盆,在半空中直對著她。 葉流西說:「高深,你在不在?早就想來找你了,戰事吃緊,一路打,一路被圍堵,前些日子,才打到了黑石城。」 「九個月前,我把昌東、肥唐還有小柳兒送出關了,那時候才知道你被人掉了包。我一直通過趙觀壽找你,但是沒結果。」 「如果你還活著,就出來跟我見個面,過些日子,等黑石城這裡的形勢穩定些了,我打算出關,想把你一起帶出去,都九個月了,小柳兒她們一定很掛念你。」 還是沒有回應。 難道是自己的推測出了錯,高深不在這兒嗎? 葉流西站了會,終於轉身走向鏈梯,走了兩步,還是忍不住回頭:「這次出去,不能帶上你一起的話,小柳兒估計會很失望,但沒關係,我會讓她別著急的:一天找不到你,搜索就不會停,反正我現在多的是人力、物力、財力,我就不信……」 她驀地住口。 幾乎是同一時間,伴隨著嘩啦水聲,有人扒住池邊塊石,從金池裡冒出頭來,濕淋淋站上岸邊。 葉流西呆呆站著。 這人身形高大,偏瘦,從臉到脖子,大部分地方都長了金色的蛇鱗,一塊一塊如同風疹——這蛇鱗沒入衣領,顯然是大幅蔓延到了身上。 葉流西下意識看他小臂。 也沒了,她記得,那裡原本紋了一株瘦伶伶的細骨梅花,現在也沒了,盡數被鱗片覆蓋,但她還能認得出他:初見的時候,他耳廓上方鑽掛了個環。 這環還在,原本銀白,現在已經被左近皮膚上的蛇鱗……映成了金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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