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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一


  §番外卷 九個月後 第二章 關內·流西

  九個月了,黑石城還沒能從金爺那場躁狂的浩劫中完全恢復——整個城池還有一些粗看不覺、細看渾身不舒服的歪斜,城牆震開的那道巨大豁口倒是拿石料填充抹平了,但即便是同樣石色,填進去了也能看出新舊有差。

  聽說,龍芝要求拆了那一大片重建,趙觀壽為首的老一輩則主張填補就行,新老觀念不同,年輕人喜歡改天換地,老一輩卻更偏向小敲小鑿縫縫補補——單從這豁口修復,就知道當下黑石城裡,到底是哪一派更占上風。

  夜幕降臨,城外遠處帳篷林立,無數篝火堆將天穹映成金紅色,一座石砌瞭望台已經搭了差不多一半,有幾輛大車從黑石山方向來,滿載采來的黑色條石,車剛停下,就有工匠上去卸貨。

  葉流西站在半高的瞭望臺上,這檯子起得粗糙,石塊也沒有打磨成統一形制,該銜接對平的地方,難免有礙眼的凸出和錯縫,按說無傷大雅,但她還是伸手出去磋磨,刺耳的金石聲中,石粉簌簌磨落。

  她的左手接了鋼筋鐵骨,鐵爪森森,泛冷厲寒光,雖說和人骨接合,能活動自如,但到底跟人手差得很遠——李金鼇曾經建議說,不如找手藝師傅來,給這鋼筋鐵骨覆上皮肉,做出指甲青筋,描出肌膚紋理,那就完美了。

  葉流西卻無所謂,手沒了就是沒了,何必修飾遮掩,阿禾貼心地給她縫製了手套,戴上了就看不出什麼異樣了,但她也很少戴。

  台下是工地,一片嘈雜,有人鑿石,有人翻沙,還有人吆喝說:「加把勁兒啊,西主說了,其它的不管,一定要高過黑石城的城牆!」

  葉流西微笑。

  九個月前,她倚仗著金蠍和曾經在屍堆埋下的一批槍械,絕地反擊,化解了那一次的危機。

  俘虜了一批羽林衛,但龍芝和趙觀壽不在其中——這也不奇怪,核心人物嘛,當然享受優先和緊急撤退的權利:屍堆裡尚打得如火如荼,這兩位已經坐上專車,向著黑石城的方向風馳電掣了。

  走時狼狽,慌得連火線罩網的營地都顧不上收,白丟了一堆物資給蠍眼,其中有個錦盒,板寸拿來給她,打開一看,裡頭有一條舌頭。

  這應該是趙觀壽留的,在一片剛硬的對立和混亂中,留下一線謀求合作的可能性,就像在玉門關口,她驅車逃離的那一刻,隔著車窗,迎著趙觀壽的眼神,以口型示意「交易」兩個字。

  趙觀壽知道她身邊有阿禾,而阿禾,是代舌的容器。

  葉流西不想再讓阿禾做傀儡,但阿禾不在乎,寫字給她看,表示能說話總比當啞巴強。

  葉流西折中了一下:「要麼這樣,趙觀壽有什麼話,你聽著就好。聽了再來告訴我——我不跟他『面對面』談,不想聽到你嘴裡直接傳出他的聲音,他不同意的話,就別談了。」

  ……

  首戰告捷,屍堆一片歡騰翻沸,只葉流西知道,接下來的路,一步比一步更難走。

  聚集在屍堆的,只是蠍眼的一部分人,更多人還在龍芝的控制之下,現在事變,那些人性命堪憂。

  關外禁槍,這批槍械,是她輾轉通過不正當的路子,從境外購入的,子彈打一顆少一顆,乍一亮相,確實威懾力驚人,但光倚仗這個,不足以讓關內變天。

  可是沒別的選擇了,時間不等人,屍堆到黑石城,必須是一條單向快進的直線,只能向前,承受不起後退。

  她一刻都沒有停過,正面拼殺、被圍堵、被沖散、再聚合,大勝、小勝、惜敗、潰敗,全成家常便飯,夢裡都是廝殺。

  有一次,把夢講給阿禾聽,阿禾說:「白天打仗還嫌不夠啊,夢裡還要打,西姐,你夢裡就跑嘛,又沒人笑你。」

  葉流西覺得也對,再一次做夢的時候,她掉頭就跑,剛一轉身就愣了。

  原來她的夢裡,是涇渭分明兩片天,她一直站在接縫處,面前是腥風血雨廝殺一片,身後是茫茫戈壁,空寂天地,蒼藍天幕上掛一輪磨砂般的白月亮,叢叢駱駝刺的影子跌落下去,像空地上開斑駁的花。

  昌東倚著越野車站著,看著她笑,說:「流西,我來接你回去。」

  夢裡,葉流西忽然紅了眼圈,攥緊手中刀柄,搖頭說:「不行,還不行。」

  從此夢裡不回頭。

  只一次例外,那次,她一直向著昌東走,一路走到他面前,說:「昌東,我想告訴你件事。」

  昌東微笑,說:「你說。」

  她卻說不出來。

  她流產了。

  她不知道自己懷孕。

  這孩子丟時,她才知道自己有過。

  她雙手捂住臉,慢慢蹲下身子,眼淚從指縫裡洇出,哭著哭著就醒了。

  帳篷裡漆黑一片。

  隱隱有哀嚎和痛苦呻吟聲傳入。

  葉流西起身披上衣服,走出帳篷,走入鏖戰後淩亂的營地,空氣裡漲滿血腥和煙火的味道。

  她在營地走了很久。

  起初,她想反,是因為有屠村之仇,奴役之恨,什麼都不想,只想讓那些對不住她的人下地獄。

  再然後,看了厲望東的書信,胸腔裡燒出雄心萬丈,想入主黑石城,想取而代之,想看素來高高在上的羽林衛和方士們惶惶不可終日,淪為階下囚。

  開博古妖架,兩個目的,縱而禦之,縱而殺之:妖鬼也是資源,都被封在妖架之中,蠍眼已經蓄養了一批方士,有了禦妖驅妖的能力,得到了妖鬼,就可以轉而用來對付黑石城,成功稱霸之後,她再「絕妖鬼於玉門」,妖鬼死絕,玉門關的大門,也就自然打開了,不是很好嗎。

  山茶遇難,她聽聽就罷,用死人投喂眼塚,她也並無顧忌,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為什麼要被這些小事牽絆呢?

  直到她自己愛上昌東,才發現,任何一具被棄置的枯骨,都曾是活生生有愛有淚的人;直到她自己失去,才發現,那些太多的失去才堆砌出的榮光,再沒有昔日般那麼對她有致命的吸引力。

  關內的局勢,要何去何從?她一手創立蠍眼,太多人追隨她,這些人,要如何安置?

  像厲望東那樣嗎?以暴制暴,入主黑石城幾十年,但死後不久,羽林衛和方士就成功反撲——厲望東是掀起過大浪,可惜浪頭過後,血水橫流,一切無改。

  她希望這一次,於所有人,都能有一個更圓融、圓滿的結果,不要有太多流血,事情如果能坐下來談,就別血肉相搏,如果談時能笑,就別劍拔弩張。

  但所有的談判,都是實力博弈的結果,沒有這九個月的煎熬浴血,沒有這聲勢浩大的兵臨城下,她也坐不到這張談判桌前。

  ……

  阿禾走到台邊,仰頭叫她:「西姐,時間差不多了,咱們該出發啦。」

  回到帳篷,帳門一掀,就看見了李金鼇,身後是一派和氣的鎮山河和鎮四海。

  屍堆雅丹之後,鎮山河和鎮四海的爭寵之鬥,一度不可開交,我搶你的米,你啄我的腦袋,你絕食一天,我就絕食三天,你打鳴打到嗓音沙啞,我就打鳴打到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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