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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昌東倚住車身,和她隔了半身的距離:「看來自己也知道問的事會讓人反感,說吧,要問什麼?」

  「我想知道,你當初準備用什麼方式向孔央求婚……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到一些事,需要求證一下。」

  她豎起耳朵

  昌東沒吭聲,風瓶不動,連沙粒都靜止。

  葉流西安慰自己:不說就算了,平時可以逼供,今天要做個體諒的人,畢竟傷心人傷心地……

  昌東居然開口了。

  「現在你看不到了,當初,沒有刮大沙暴的時候,這裡有一片沙山的坡面上,全都是裸出的沙漠玫瑰石,是一種風礪石,結晶體,形狀酷似玫瑰,很少有的象花礦石。」

  「在特殊的地質條件下,經過上萬年變遷和風化形成,不枯不萎。」

  葉流西很理解:是比真正的玫瑰花要有內涵,那玩意兒多刺,死貴,放一晚還蔫。

  「孔央身體不好,從來不進沙漠,這裡氣候她適應不了,但我和她相反,生來就對戈壁沙漠感興趣。」

  「她猜到我想求婚,估計是遷就我,覺得一個男人一生中的重要時刻,應該發生在重要的地方,我提議她同行,她馬上就答應了。」

  他的聲音低下去:「你知道嗎,其實我安排好了車,求婚一結束,就會送她回去,也就差那麼一晚……」

  葉流西不說話,也就那麼一晚,殺人只要一刀,心死只要一秒,躲不過去的,都是命了。

  昌東長籲一口氣:「我想在深夜的沙漠裡,關掉所有無關的光源,用特殊的燈光,把那一片沙山的沙漠玫瑰,都打成玫紅色……就是這樣,你想求證什麼?」

  葉流西頓了一會才說話。

  「以你這樣的求婚方式,一個人是辦不到的。」

  「你求婚時,要有人負責打光的效果;你想讓孔央覺得浪漫,會安排攝影把一切都記錄下來;想讓她覺得驚喜,佈置的時候,要有人絆住她,不讓她發現……」

  昌東靜靜聽著,眼前快速閃過那一晚的一切。

  沒錯,都沒錯,有人拽著孔央在帳篷裡聊天,有人拖著射燈在高處調方位,有人指揮車子倒車,儘量空出大的地方,以免影響攝影效果……

  「這些都需要提前準備,反復溝通,大家一起合作,根本就不存在『你要在鵝頭沙坡子紮營,而其它人強烈反對』這種事。」

  昌東笑起來,很久沒試過這個表情了,面皮緊繃,肌肉都不懂該往哪個方向走,是苦笑吧。

  他承認:「是,沒人反對。」

  世上多數人都善良,看到別人的喜事,哪怕素不相識,也會道聲恭喜。

  「那微博是怎麼回事?」

  昌東說:「其實我也不大清楚,我只是當嚮導,山茶的活動想如何策劃、做到什麼效果,我並不關心。」

  山茶的負責人跟他商量說,很多人關注這次四大無人區貫穿,但如果只是成天往前碾路,就沒什麼話題和吸引力了——如同文似看山不喜平,他們會在每個階段製造衝突、拋出謎題、給出驚喜。

  求婚是大事,他們想做點出人意料的鋪墊。

  昌東說,可以啊,你們看著辦吧。

  於是就有了那條微博,負責人還樂顛顛拿給他看,說,看,平時發一條也就幾十個評論,這一條翻幾翻呢,說著拽住負責攝影的人,叮囑他照片拍漂亮點,發下一條微博解密的時候,要配精彩的圖。

  葉流西說:「然後……」

  「對,然後沙暴就來了。」

  往常,從起風到沙暴真正到來,會有一段時間,因為風眼分核心區和週邊,行進需要過程,但那天晚上,沒有過程,只有結局。

  他像是已經看開了:「說到底,運氣不好吧。」

  誰說人生如戲啊,他耍皮影戲,要有開頭、高潮、結尾,結不好觀眾會罵爛,人生不是戲,它想斷誰斷誰,想斷哪斷哪,然後在哭天搶地裡收挽聯。

  葉流西問他:「為什麼不把真相說出來?」

  「說了,跟調查的人說了,他們覺得有這個可能。但是輿論不管這個。」

  ——其它人都死了,話還不是隨便你說,你當然什麼對自己有利說什麼咯,幸虧有微博做證據,一字一句,全世界都看到了!

  家屬眼裡,自己的親人們曾經「強烈反對」去鵝頭沙坡子紮營這件事,他們本來都有生的希望,但被他的一己私利給斷送了。

  更糟的是,不少遇難的隊員,因為覺得保費貴,雖然被提醒,但還是沒有購買特種旅遊險——家屬非但得不到賠付,還要分攤因為搜救而產生的費用。

  或因利益,或為洩憤,他們亟需抓住一個人,去撕、去咬、去索賠。

  誰讓你活下來了?

  誰讓你他媽要求婚的?

  昌東沒以為事情會釀成那麼大的風暴,後來才知道,有一種以「幫鬧」以牟利的機構在裡頭渾水摸魚:你不知道怎麼鬧嗎?不知道哪個管道鬧最有效果?我來操作,付費就行,不滿意不收錢。

  一夜之間,許多「知情人」爆料,煽情的圖片、視頻到處推送,孔央也被推到風口浪尖,她的照片被翻出來,P得不堪入目,很多人罵她下賤:要是不求婚,不就沒這回事了嗎?

  因為孔央,昌東選擇息事寧人:一個女人,跟了他,沒得到什麼好處,他不想讓她死後還被人罵,他想讓聲浪偃息,還她一個清靜。

  不就是要錢嗎?

  ……

  昌東看向不遠處的平緩沙丘,如果沒記錯,兩年前的時候,那個方位,應該是滿山盛放著沙漠玫瑰。

  也真是諷刺,他覺得那些地裡生出的玫瑰不長久,不如這上萬年才形成的玫瑰石,然而一場沙暴,連整個沙山都不在了。

  葉流西說:「我還有一個問題。」

  「你問題太多了。」

  葉流西笑起來,她轉了個身,正對昌東,下巴略抬,看進他帽檐陰影遮蔽下的眼睛。

  「昌東,我過來找你,你沒抽煙、沒喝酒,沒有痛苦到精神恍惚,邏輯清楚,言語冷靜,為什麼這樣一個人,在察覺身後有動靜時,會下意識說出『孔央』這兩個字呢?」

  人不會無緣無故有期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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