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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他不大敢挑戰狙擊手。在戰場上,這些人被稱作「看不見的魔鬼」或者「單兵殺人機器」。出任務時,他們可以五到六個小時趴伏不動,喝水進食都是使用吸管,頭腦非常冷靜,槍法極准——不敢說槍槍必中,但曾經有人做過統計:越戰時,平均每殺死一名士兵要用20餘發子彈,但狙擊手平均只需1.3發。

  他已經中了一發了,不敢冒險離開庇護所。

  天色變黑了,但這只對狙擊手有利——槍上應該有夜視和紅外瞄準。衛來控制著自己的吸氣呼氣頻率,可以感覺到包紮的布條已經被血浸透。

  樹身忽然輕微一震。

  衛來脊背一僵。那個人在打樹,應該是想逼他慌亂間暴露。

  他握緊手中的槍,提醒自己沉住氣。

  樹身又是一震,同一位置。

  電光石火間,衛來忽然反應過來,頭下意識一偏。幾乎是與此同時,樹幹被打穿,子彈穿出的位置正是一秒前他後頸緊貼的地方……

  岑今坐在床上,手邊放著那把沙漠之鷹,那個男人抱著頭蹲在角落裡,不敢亂動。

  已經半夜了。

  約莫兩個小時之前,她聽到院子裡有動靜,還聽到吉妮大吵大嚷的聲音:「走了!真的走了!她給我錢,讓我跟她換的衣服!她說有人監視她,她要逃跑,還說她男朋友會在外頭接應她……別問我,其他的我什麼都不知道!」

  她以為那些人會沖進來,但那以後,院子裡就漸漸平靜了。

  現在更平靜。

  岑今看著那個男人笑,輕聲說:「你別怕。你陪我等到明天日出,我會給你錢。」

  那個男人瑟縮著點頭。

  岑今又說:「他還沒回來。我現在後悔了,我不應該選他做保鏢的。」

  那個男人很緊張,不知道該怎麼答。

  月光下,岑今忽然流淚。

  「你懂嗎,當你做好計畫的時候,你根本就不應該讓意外發生,不管你怎麼想,你都不應該……你為什麼不回答我?我跟你講話,你要有反應,懂嗎?」

  眼見她忽然抓起那把槍,那男人拼命點頭。

  岑今又笑:「我走了,我去找他。」

  她起身下床,那個男人囁嚅著說:「你……你不是說等到日出嗎?」

  岑今說:「你懂個屁!」

  她伸手去擰門鎖,手控制不住地發抖,縮回來,又握上去,嘴裡一直喃喃重複:「你懂個屁。」

  終於下定決心,她一把打開門,往外走了兩步,忽然僵住。

  衛來就站在不遠的地方,扶著牆,呼吸粗重,夜風送來他身上的潮氣和血腥味。

  他抬頭看到她,聲音嘶啞:「我有沒有跟你說過,聽到我的聲音才能開門,嗯?」

  岑今說:「我還以為……」

  話沒說完,她沖上去,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這重量超出她預期,她腿上一軟,險些趴跌下去。下一刻,身上的重量又撤去——衛來撐住牆身,說:「你不行,讓他出來一起。」

  岑今反應過來,叫出那個埃高男人,把衛來架回屋裡。

  衛來低聲吩咐她:「急救的裝備和衛星電話,我放在吉普車底盤下面,你去拿過來,還有……注意一下外頭的動靜,不要太大意。」

  岑今點頭,即便不知道他現在傷勢如何,他回來了,她就安心了。

  她在門邊候了一會兒,確認外頭沒什麼異常,三步並作兩步沖到車邊,一矮身,幾乎是滾到車底盤下的,伸手四面摸拽,忽然摸到包帶,想都不想,一把撕扯下來。

  回到房間,她逐漸恢復冷靜,取了盆水來,讓那個埃高男人拿枕頭和床單遮住窗戶,然後點上蠟燭。

  燭光亮起的瞬間,衛來是笑著的。

  「我本來想自己處理的,後來一想,你連虎鯊的頭都接過,這麼專業,我也要享受一下——岑小姐,手要穩,不要讓我失望啊。」

  岑今不說話,拿剪刀剪開他上衣。衛來身上的傷很明顯,他包紮了兩處地方,一處在肩側,一處在腰側。腰側還好,是流彈擦傷,只要清創止血上繃帶就行,但肩上的……

  是貫通傷,前進後出,進口就是子彈孔大小,出口的傷有茶杯口大小,一片血肉模糊。

  岑今不忍心看,剪下一小塊毛巾,裹成了卷讓他咬住。衛來不要:「你讓我說話吧,咬什麼牙啊,太難看了。」

  岑今轉頭,看向那個目瞪口呆的埃高男人:「看什麼看,頭轉過去,看窗戶!」

  那男人嚇得趕緊轉頭,岑今拉住衛來的手,牽起了放進自己衣服裡。

  衛來笑,並不跟她客氣,說:「你要是想用這招分散我的注意力,不管用的。我疼起來,大概能捏碎你的骨頭……來吧,別磨蹭了。」

  他籲一口氣,眼睛盯死天花板,上頭裂了條開叉的縫,像雨天黑夜裡不成章法的閃電。

  岑今咬牙,開始清創。

  衛來一直講話。

  「你可別相信電影裡,一個人中了兩三槍還活蹦亂跳……通常啊,一槍能打掉人一條胳膊……」

  他悶哼,額上青筋暴起。岑今用力仰了下頭,把眼淚逼回去,然後拿鑷子細細夾出碎爛的肉和碎骨碴。

  「防彈衣也是騙鬼的……200米,中近距離,AK47可以打穿防彈衣。所以你再喜歡我,也別為我擋子彈,大多數情況下都沒用……」

  他身子痙攣了一下,有兩三秒繃住了不動,忽然又笑出來。

  「我見過一個倒楣的,防彈衣擋住了子彈,但衝撞力震碎了他的肋骨,肋骨碎片插進心臟,當場掛了……和他相比,老子……還……算……運氣好。」

  岑今咬牙,手上加快速度。反正不管怎麼樣都是疼,快點的話,疼得也少點。

  包紮的時候,衛來的意識開始渙散,雙目緊閉,一直反復說著同一句話,但舌頭僵直,岑今聽不清。

  給他擦拭身上的血跡時,也許是水的涼意舒緩了疼痛,他口齒終於勉強清楚,岑今聽到他說:「可哥樹要嫉妒死我了,他可從來沒有對碰過狙擊手,以後他在我面前都抬不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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