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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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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來很慶倖車裡的可見度不高,岑今一定把他包得特別醜。 他慢慢把手臂從她腰後抽出:「我過去的時候,你馬上趴到座位底下,縮成一團,護住頭臉,懂嗎?」 「懂,我躲過炮彈,不要你教。」 衛來笑了笑,籲了口氣,手臂下撐,眯著眼睛試圖找准方位,做一鼓作氣竄進後車廂的準備,又說:「年紀輕輕的,別這麼悲觀。等不來就多等等,就像等公車,總能等到的。」 「哈?」 她居然斷片了。 「世界不太平,人家沒准因為什麼事耽誤了,比如船被劫了、遇上沙塵暴了,你得耐心點,別動不動就咬牙切齒地說什麼『再也不等了』,多幼稚。」 話音未落,他眸光一凜,直接沖了出去。 他一走,岑今身上的那重罩護頓時消失,風沙聲瞬間密了許多。她不及細想,迅速下俯,頭髮被風扯起,把頭皮拽得生疼。 一個玩紙飛機的男人,也好意思說她幼稚。 沒等多久,只三五秒,後車廂忽然響起一聲輕快的口哨,然後,衛來從車座頂上翻了下來,同時拉開了什麼。 是一大幅帆布帳篷,恰恰把前車座罩在了裡頭,沙粒刹那間都打在了帳篷上,沙沙聲密如急雨。 岑今抬起頭,睜大眼睛。 眼眉上方,輕微的掰折聲之後,漸漸出現一抹淡綠色的亮,是照明棒。 亮光的上面,是衛來帶笑的眼睛。 他還跟她打招呼:「嗨。」 岑今沒好氣地坐起來。 衛來也坐下來,遞包給她。 「你的那個披綢,可以拿出來披一下。」 純粹出自好心,感念她廢了件襯衫幫他。 誰知岑今不領情:「我穿得見不得人嗎?」 她穿了黑色的裹胸,露出肩頸和一段白皙的腰身,鎖骨處兩灣斜斜淺渦,很是見得了人。 「你去過海灘嗎?」 衛來點頭,當然去過。 「那些比基尼女郎穿得不比我少多了,你看得目不轉睛的;我穿成這樣,你還要我披個披綢,礙著你了?」 生活中真是充滿太多疑問了,她怎麼知道他看那些惹火女郎看得目不轉睛? 衛來趕緊把急救包遞過來,希望換個話題:「能幫個忙嗎?」 他掉轉身子背對她,兩手抓住破爛的衣服下擺,向上掀脫到底,然後解下她包紮的布條。 岑今握住照明棒細看。 很多細小擦傷,兩道見血見肉的割傷,沙子沾滿傷口,讓人不忍心盯著看。 她把照明棒插在車座邊側的空隙裡,拿酒精浸了紗布,先小心清理。 衛來問她:「你行嗎?」 「虎鯊的頭都是我幫著接的,覺得我不行,你自己來。」 衛來笑,寬闊的肩背肌隨著呼吸輕微起伏,皮膚表面滾燙。 男人的身體好像天生就是熱的,不像女人,總是偏涼。 岑今垂下眼簾,低頭去擰皮膚黏合劑的旋蓋。 衛來忽然問了句:「電臺怎麼回事?」 這個男人,他記得一切,然後挑不經意的時刻發問。就像那天,在土耳其機場排滿時尚週刊的書架前,問她:「為什麼選我?」 岑今沉默。 過了會兒,她低頭,微涼的手指摁壓他傷口邊緣,仔細地把黏合劑塗抹上去。 有幾絲頭髮觸到他背上,又酥又癢。 「卡隆屠殺的時候,胡卡人同時啟動了電臺煽動,廣播裡、喇叭裡,每天二十四小時滾動播報:『殺死凱西人,他們是我們的敵人、臭蟲、蟑螂。』 「我們在小學校裡設立了保護區,救助凱西難民。一批一批的胡卡人開著車圍住學校,車上放帶音響的大喇叭,朝學校裡喊話:『我們會很快沖進去,砍死蟑螂。我們會殺了你們,鮮血將滾滾成河。』 「這聲音每天都在耳邊響,偶爾會停,但你一口氣還沒松完,嚓嚓的聲音又來了,白天、晚上、夢裡,無處不在。」 她停住了,失神地看著手上的黏合劑。 那聲音似乎又響起來了,鋪天蓋地,摻雜著瘋狂的笑和刀鐵撞碰聲。 ——「我們會殺了你們,鮮血將滾滾成河。我們要消滅一切蟑螂和保護蟑螂的人……」 衛來說:「嗨。」 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轉身過來。 岑今抬起頭,原來如同眼睛一樣,一個人的聲音也會變,變得溫厚低沉。 「是不是很難忘記、很難恢復,哪怕看了心理醫生也不管用?」 岑今反問他:「怎麼樣才叫恢復?」 她抬起左臂,內側是熊爪的割傷,傷口在癒合,結暗色的痂。 「這叫恢復嗎?但你始終都知道,它跟別處的皮膚不一樣了。 「我想恢復正常,想把生活拉回正軌。我制訂了計畫,鍛煉、讀書、社交、交男朋友、看喜劇片。我看很多心理治療方面的書,不管用,於是我聽從建議,去看心理醫生。」 她自嘲地笑。 「我看著醫生的嘴,他說上一句,我就知道他下一句要說什麼。他給的所有建議,我都能給出來。我的口才比他更好,說出來更有說服力。」 衛來伸手托住她左臂,指腹摩挲了一下傷口邊沿:不錯,恢復得很好。 他說:「岑今,你看,我沒那個資格說什麼看開點、堅強、這個世界上沒有過不去的坎——畢竟你的事,我沒經歷過,這世上大部分人都沒經歷過。」 如同戰爭,創傷要幾代人去平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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