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尾魚 > 四月間事 | 上頁 下頁 |
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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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下了甲板,空氣滯悶,供船員休息的房間有五六個,空間都逼仄,像老式火車帶推拉門的小隔間。 船員專門給他們勻出一間,開門進去,兩邊是上下鋪的單板床位,中間的過道窄得連轉身都困難。 行李放到上鋪,衛來和岑今各自坐了相對的下鋪,一時間無話可說。半夜裡因為突發變故而建立起來的一點熟稔,似乎隨著日出天明散得一乾二淨。 大概是因為受傷,身心疲憊,岑今拉上帽子,這次連招呼都不打一聲,倒頭又睡。 衛來把鋪位上的被子和枕頭摞起來當墊背,靠倚著百無聊賴。他希望自己不要睡著,偷渡船之後,還從來沒在船上睡過覺——他覺得如果睡著了,一定會做不怎麼愉悅的夢。 也不知過了多久,眼皮漸漸下沉,怕什麼來什麼,他又回到那艘偷渡船昏暗的艙裡了。 空氣混濁,體味、屎尿味、嘔吐的酸味和餿黴味在封閉的空間裡混合、發酵。艙板上、角落裡,橫七豎八的人,蓬頭垢面、奄奄一息。黑暗裡分不清男人女人,災難面前,沒有性別。 他看到小時候的自己,撐著柴一樣的細胳膊,爬起身問旁邊的父親:「為什麼要離開家啊?」 事前一點端倪都沒有,他是被父親直接從小學課堂接走上的船,書包裡還有課本,《語文》《算術》《思想品德》。 父親沒有回答,也從來沒有回答。 他至今都沒搞明白——很多人遠離家鄉,就好像在遠方能找到清晰的生活和方向,其實只是換一個地方迷茫。 船身左右側晃,航程長得似乎永無盡頭。 衛來睜開眼睛,一時間有點恍惚,耳側有極輕微的沙沙聲,手臂一撐想坐起來,忽然聽到岑今說話:「別動。」 她不知什麼時候醒的,盤腿坐在對面的鋪上,低著頭正在畫畫。 拿他當模特? 衛來覺得配合一下未嘗不可,因為昨晚的事,他對她生出不少好感。他保持剛醒時的姿勢,同時發覺自己的睡姿並不那麼雅觀:一隻胳膊墊在腦後,頭歪著,一條腿搭到床下,另一條伸在床外。 他努力安慰自己:也許這樣會顯得身材很好,四肢修長。 沒當過畫畫的模特,要一直保持這樣的姿勢嗎?多久?至少半個小時吧,要不要聊點什麼?就這麼不吭聲很悶啊。 額頭上、小腿肚、耳朵後、胯下,開始莫名其妙發癢。 不過這個角度方便看岑今。她沒有表情,鉛筆的頂端高過紙的邊,沙沙移動,脖頸上掠著微光。 她還戴同一條項鍊。 這項鍊應該有特殊意義,誰送她的?薑瑉? 衛來皺起眉頭:她不帶感情地去聽薑瑉的講座,在他的襯衫上燒洞,還說是在「了斷」。 他忍不住開口:「可以問你個私人問題嗎?」 「問。」 「你和薑瑉,是什麼樣的感情?」 她晃動著的筆端不易察覺地停了一下,然後一切如常:「普通的男女感情。」 「普通的……是什麼樣的?」 「沒災沒禍就和氣相處,大難臨頭就各自飛。」 哦。 衛來腦海裡浮現出廣袤的一大片林子,無數的鳥撲棱著翅膀,飛得天南地北雜亂無章。 很合理,這時代男人女人都躁動,沒有大難臨頭都懷揣一顆各自分飛的心。 「他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嗎?」 否則你背叛在先,哪兒來的臉去燒人家的衣服? 「也沒什麼……他多嘴,說了我不愛聽的話。」 衛來很遺憾,分手後還絮叨個不停並不犯法,但也稱不上美德:「他到處宣揚你……背叛他?」 「也沒有。結婚的時候,他說,經歷了前度給的劫難,感謝上帝沒讓他為了錯的人死掉。」 她抬起眼皮,目光從畫紙鋒利的邊緣上漫過來,一字一頓:「他說我是『劫難』。」 你本來就是他的劫難啊。 人一讀書人,經歷過的最大坎坷可能就是沒拿到全額獎學金,為了你的背叛吞藥自殺,差點兒送上一條命,再也不能保護地球……不對,保護人類。 你還不准人家說你是他的劫難? 衛來忍住了,沒有為薑瑉分辯。很顯然,岑今可以去救黑船上素不相識的人,也可以心胸狹窄——他怕哪天自己的衣服也被她燒兩個洞。 墊在腦後的胳膊開始發麻,衛來不耐煩:「畫好了嗎?」 她收尾,簽日期:「畫著玩的,不打算留,要看嗎?」 畫紙遞過來,衛來的目光落到紙面的刹那,整個人噌地坐了起來。 鉛筆、素描風,幾隻憨態可掬的小豬,一頭領跑,另幾頭跟隨。 衛來捏著紙邊,這要是鋁制啤酒罐,老早就被捏癟了。 媽的,不是畫我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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