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尾魚 > 四月間事 | 上頁 下頁
二三


  「為了錢。低成本、高利潤、需求量大,還可以迴圈再生產。」

  「迴圈再生產?」

  「是啊,子彈打完了就完了,毒品吸了也就沒了。可是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可以終年無休,被你一直壓榨到三十歲、四十歲,可以轉手再賣。哪天她沒有客人了,還可以流向器官市場。」

  哦,這樣。

  上船的時候,他知道是黑船,但不知道那些貨原來是人。

  事關人和命運,值得與否這種字眼就太輕了。

  他轉向岑今:「傷口在哪兒,我幫你處理一下吧,那麼喜歡穿晚禮服的人。」

  車燈撳亮,岑今扯下簡易止血帶。

  衛來看到傷口,在左臂內側。如果是普通利刃,刀口平齊,癒合會較快,熊爪就是這點不好,傷人傷己都兇殘。

  他先用礦泉水擦拭掉血漬,然後用酒精球清創,猶豫了一會兒,選了小管的皮膚黏合劑:「傷口不算太深,縫針其實會更保險——用黏合劑的話你要注意,否則皮下可能會留空腔,傷口也可能拉裂。」

  岑今嗯了一聲,看他低頭細心幫自己塗拭,忽然對他起了興趣。

  「你是半路來的,還是入籍的?」

  衛來笑笑:「不好說,我爸在國內可能有債,帶我偷渡,到了歐洲,把我給賣了。」

  「賣到收養家庭?」

  「要是那樣就好了,童工。」

  他伸手托住她的手臂,偏頭看塗抹得是否均勻:「人還沒機器高,給人踩縫紉機、車線、釘扣子。有一根機針從我指頭戳下去,對穿。我以為這輩子指腹上都會有個洞,可以眯眼對著看太陽,沒想到長好了。」

  「後來呢?」

  「繼續釘扣子,被人道組織解救,在唐人街待了幾年,去馬來西亞貝雷帽受訓,沒通過,被開除了。準備應徵雇傭軍的時候,遇上麋鹿,他喜歡去那裡挖人。」

  他把她的手臂擱到駕駛臺上:「晾會兒。」

  「那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沒打算……你呢?」

  輪到她了。

  岑今說:「我本身是孤兒,後來被一對北歐夫婦收養。高中的時候,他們遭遇了空難。」

  「很難熬吧?」

  一個十幾歲的女孩,身在異國,養父母死了,舉目無親。

  「生存重要,沒太多時間去難過,要想著怎麼樣靠自己在這個白種人的地盤上繼續體面地活下去。所以,我做了一個計畫……到四十歲的。」

  衛來覺得,她這話在他腦子裡轟一聲產生震盪和迴響了。

  ——我做了一個計畫,到四十歲的。

  他連下一頓飯都沒計畫。

  「應該上什麼大學,學什麼專業,參加什麼樣的社會團體,努力跟哪些業界名人建立聯繫,掌握什麼技能,進什麼樣的機構實習,實現什麼樣的財務和職業目標。」

  衛來如聽天書,半天才說出話來:「冒昧問一句,那你現在的生活,在你計畫裡嗎?」

  岑今看著手臂上的傷,黏合劑早已凝固,周邊的皮膚被扯得有點發緊。

  「我今年二十七歲。

  「按照計畫,我應該在政府部門工作,已婚,對方是律師、醫生或者教授,這樣的搭配比較合適。

  「經濟富足,有房產、車子、存款、各項福利保險,已經有了一個孩子。良好的家庭會給公眾留下好的印象,有助於我在政界繼續發展。

  「會定期去做慈善公益活動,參加行業酒會,結識記者、新聞工作人員、新興的商界精英、各種上流人士。」

  是嗎,現實的人生似乎很是脫軌啊。

  這中間,一定發生了些什麼。

  衛來說:「那你要抓緊時間規劃一下了。」

  車子在晨曦四起中又進了油碼頭。

  塔皮歐抱著空啤酒瓶睡得四仰八叉,被衛來拍醒的時候茫然了好大一會兒,然後說:「哦,你!」

  他打著哈欠坐起來,又去翻登記本,然後看鬧鐘:「有船,時間剛好。」

  當然剛好,他們是掐著點來的。

  上車的時候,塔皮歐看了眼後座的岑今。她裹著厚外套,臉色蒼白,虛弱地向他笑了一下。

  塔皮歐說:「她……可以嗎?」

  「潰瘍爆了,胃出血。去過醫院了。」

  「那她身體……受得了嗎?」

  這老頭兒還挺好心。

  衛來瞥了一眼岑今:「她不重要。幹我們這行,聽上頭吩咐,什麼時間該到什麼地方,除非死了,不然爬著也要到——你見了那麼多,應該懂的。」

  塔皮歐歎氣:「也是。」

  很巧,這一艘又是冷藏船,裝水果、蔬菜、魚、肉、易腐品。

  起錨在即,船員在甲板上散得三三兩兩。

  塔皮歐沒上,站在車子邊上沖他們揮手,揮著揮著,又是好大一個哈欠。

  衛來一路扶著岑今——她理應「虛弱」。經過一個船員身邊,那人正倚在船欄上調試無線電,噝噝的電流音中,有句廣播傳來:

  「全世界的目光繼續聚焦天狼星號這艘昂貴的油輪……」

  衛來和岑今同時止步。

  那船員奇怪地看向他們,下一秒反應過來,向著一邊迅速旋動音鈕。

  廣播音大起來,飄在霧裡。

  「海盜方面態度強硬,拒絕船東提出的贖金談判要求。沙特談判團昨日在摩加迪休召開新聞發佈會,表示不排除提請武力解決的可能性。

  「專家稱,亞丁灣局勢複雜,海盜問題由來已久。一旦武力解決,可能導致整個海域航線癱瘓,後果不堪設想……」

  衛來忍不住想笑。

  這世界多好笑,沙特人在那頭唱一齣硝煙味越來越濃的戲,瞪圓眼睛、擼起袖子、拉出要肉搏的架勢,支使得記者、專家、分析人士團團亂轉。

  全世界的目光都聚集在那裡,摩加迪休、天狼星號、沙特談判團、海盜。

  沒人知道,最關鍵的那個人,此時、此刻,在這裡登船。

  衛來轉頭看向岸上。

  塔皮歐開著車一溜煙遠去了。

  岸與水相接的那條長長的灰色界線在緩緩後移。

  船起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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