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尾魚 > 四月間事 | 上頁 下頁
二二


  終於等到她掛上電話出來。

  衛來說:「裝的啊?挺逼真的,我還沒想明白,能不能點撥一下?」

  血哪兒來的?她總不至於隨身帶了血漿,隨時上戲吧。

  岑今沒說話,頓了頓,伸出手,食指上掛了枚史密斯威森熊爪,晃晃悠悠。

  衛來盯著看了會兒,心頭有點發寒。

  ——她拎著食品袋,裡頭有熊爪和急救包。

  他分心去警惕四周、去聽船上的那個男人講話的時候,岑今用熊爪割破了某處血管,把血吮到嘴裡,纏止血帶,然後淒厲痛呼。

  她自己製造變故。

  衛來頭皮奓起,心情真是除了「我操」,再沒別的詞可以描畫。回想起來,當時出血量不小,這一刀,割得勢必不淺。

  「岑小姐,熊爪是全齒刀刃,咬合力強,造成的傷口不容易癒合,結痂了也難看,你為了舉報一條黑船……很下血本啊。」

  走私船而已,犯得著嗎?這一時刻,公海內海,平波或者風浪間,有成千上萬條走私航線,規模之大,以至於各國都不得不成立專門的機構,招募大量人員,甚至跨國合作打擊。

  見船就放血,搞這麼大陣仗,血流幹了也不見得能有什麼戰果吧。

  岑今說:「我覺得挺值得啊。」

  價值觀不同,你覺得值得就值得吧,衛來不想多說,轉身上車。岑今坐進來:「你覺得沒什麼意義是吧?」

  衛來聳聳肩:「我只是覺得,本來就知道是黑船,搭一程而已。不管他們販的是槍支還是毒品,你未必救到誰了——想買槍或者吸毒的人,總能找到買的路子。但我們是按計劃走行程的,你這麼一出手,路線可能又得變……」

  「不是。」

  衛來沒搞明白:「什麼不是?」

  「全球地下貿易中,毒品和武器走私位列第一和第二,但這條船不是。」

  是嗎,衛來發動車子,一時間不知道往哪兒開:「那是什麼?煙、酒、奢侈品?」

  「販人的。」

  衛來一愣。

  岑今把車窗撳下一線,揀了支煙在手上:「人口販運在全球地下貿易中排第三,有嚴密網路,國際協作,武裝押運。受害者中80%是女人,會是什麼命運……不用我多講吧。」

  她點上煙,長吸一口,仰頭徐徐吐出:「我要是你,不會把車子停在電話亭邊上,至少找個隱蔽的、好說話的、還能觀景的地方。」

  衛來把車開到河堤上,關掉車燈。

  隔了好一會兒,水光和星光才浸進車子。衛來借著這光拆了袋壓縮餅乾,就著水嚼咽下去,然後朝岑今借煙。

  「女人的煙也抽?」

  衛來奇怪:「有區別嗎?」

  岑今遞了支給他,順手幫他點上。火頭打起的刹那,她的眼睛裡、他的眼睛裡,還有四壁的玻璃上,都生出橘黃色的一點亮。

  瞬間隱下去。

  衛來降下車窗,把第一口煙氣吐出去,問她:「你怎麼看出來的?」

  「想知道?」

  「想。」

  多懂點沒壞處,不定什麼時候能救命,不管救自己還是別人。

  岑今想了一下:「四點。」

  衛來苦笑,他連一點都沒看出來。

  「第一,人口販運已經成了產業,UNODC每年會出具販運問題報告,勘定輸出輸入線,劃分來源國和販入國。那條船,從立陶宛到德國,符合輸出輸入線。

  「第二,船上的人說的語言,是阿爾亞語。東歐的人口販運,操縱在兩個主要幫派手裡,俄羅斯黑幫和阿爾亞黑幫。其中阿族人是地下色情業的老大,遍佈歐洲各地。」

  衛來很意外:「你懂阿族語?」

  「只懂幾句。記不記得我們上甲板的時候,那個男人和駕駛艙裡的人大笑著說了幾句話?」

  記得,但他聽不懂。

  「駕駛艙的人說的是:『新貨?』那個男人回答:『不是,她太老了。』」

  衛來遲疑:「這個『老』說的是你?」

  「是我。」岑今很無所謂地聳肩,「販運集團要求女人越年輕越好,其中女童占很大部分,因為年輕的身體經得起踐踏。二十歲以上的女人對他們來說就已經不是首選了。我專門寫過關於人口販賣的社評,所以學會了阿族人交易時常說的幾句話——新貨、不能便宜、她太老了、上等貨、成交、合作愉快。」

  「還有第四點呢?」

  「第四是,那個男人拉開艙門的時候,艙內光很亮。他文身的手臂上,有三道指甲抓出的血痕。我想,也許是哪個女人掙扎的時候給他留下的。

  「綜合以上,舉報他們合情合理。哪怕我的猜測全錯,是條黑船總沒錯的。」

  衛來沒說話。

  這也虧得是她,專門研究過這種地下貿易,換了自己,加多幾個也未必能在那麼短的時間裡看透玄虛。

  現在再想,岑今的做法確實並不誇張——阿族人疑心很重,他們臨時要求下船,一定會招致懷疑。

  衛來長籲一口氣:「行吧,哪怕改行程也值了。」

  「不用改,塔皮歐不是說還有一班船嗎,再等四個小時就好。」

  「還要回油碼頭?」

  「衛先生,做事要做周全。阿族人被海警扣了這麼大一票貨,你覺得他們會善罷甘休?一對在出事當晚下船並且再也沒有出現過的人不會受到懷疑和報復?」

  她湊近衛來,壓低聲音,唇角在車內的暗影裡再次勾起:「可是,如果我們又趕回去坐船,情況就不同了。

  「那說明,我們下船,是真的突然發病;而我們又去坐船,也是真的著急趕路。

  「如果你想把事情做得再完美些,可以讓沙特人在圖爾庫的醫院給我做個急救記錄。不過,我目前的安排,足以應付阿族人的腦子了。他們會忙著去揪內奸、臥底——船在公海被扣押,消息會對外封鎖一段時間,等他們鬧得雞飛狗跳的時候,我們已經在海盜的船上了。」

  衛來沉默半晌,隨即大笑,然後在車窗邊沿摁滅煙頭:「厲害。」

  他倚回車座,看遠處的夜景。眼睛適應了黑暗,景的輪廓也慢慢顯現。那是建造公路時遺留下的不需要開鑿的巨石,粗糙而又笨重。

  衛來說:「人口販運都是一個大的產業了嗎?」

  他一直以為,只是較為猖獗的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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