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尾魚 > 四月間事 | 上頁 下頁
一一


  衛來覺得好笑,忽然懷念拉普蘭幻覺裡那只抹口紅的馴鹿——至少它不遮不掩,不矯揉造作,還有一顆愛美的心。

  坐下的刹那,衛來注意到岑今的脖頸處微光一爍。

  是條很細的白金鎖骨鏈,墜一粒紅石榴石。石榴石很小,沒有分量,棲在她鎖骨偏下,像一粒朱砂痣。

  衛來覺得岑今的穿搭品味需要提高。

  這樣的黑色禮服長裙,搭圓潤飽滿的大粒珍珠項鍊或者有金屬沉墜設計感的項鍊會更好些,畢竟穿和搭也是交鋒,衣服和配飾應該相得益彰,各自鎮守一方。

  白袍問得犀利。

  「衛先生的手槍速射,打出10環、8環,還有2環。格鬥場得了第一,短刀卻排名最後,被人連掛兩刀……可以解釋一下為什麼嗎?」

  衛來皺眉:「這個很難解釋,我有時候確實……發揮不大穩定。」

  「衛先生不覺得身為保鏢,發揮不穩定是很可怕的事情嗎?哪怕一次,都足以賠上客戶的性命。」

  衛來很認同:「我以後會盡力克服。」

  以後?誰給你以後?要不是顧及禮儀風度,白袍真想拍案而起、拂袖而去。

  不遠處,岑今百無聊賴,吹散煙頭嫋娜上升的細細煙氣。

  白袍儘量保持語氣平和,該問的還是一一問到。

  「如果雙方達成合作,衛先生對我們有什麼要求嗎?或者說,你有什麼特別的規矩……需要我們配合?」

  「我不保護人渣。」

  白袍沒聽明白:「什麼?」

  「如果岑小姐德行有虧到比較嚴重的地步,或者做過什麼不可告人的事,建議不要雇傭我——我會中途撂挑子走人的。」

  白袍瞪大了眼睛,嘴巴半張。屋裡一定很靜,不遠處的桌面上立著一個時鐘,沒有指標,只有一圈金屬外環,像星際之門。

  岑今挾著煙的手低垂,小拇指一側的掌緣有作畫時蹭上的鉛灰。她有一會兒沒有動,煙頭的火星漸近她手指,就在衛來以為她會被燙到的時候,她忽然彈了彈煙身,手指順勢滑後。

  煙頭積著的灰燼簌簌落下。

  白袍反應過來:「衛先生,就事論事,保鏢是商業行為,雇主是什麼人、操守如何,跟你沒有關係。你收了錢,就應該履行職責,中途走人這種事,是很不負責任的行為。」

  衛來笑起來。

  「我同意你的觀點。所以,我一般都提前告知。」

  面試如預期般很快結束,白袍很客氣:「我們會做綜合考量,很期待達成合作。」

  但他的眼神其實在說:見鬼去吧你。

  麋鹿在樓下等衛來,知趣地不提面試,神情愉快:「我去取車,有時間的話,還能去埃琳的酒吧喝一杯……對了,領錢在小會客廳,回頭見。」

  他開門出去,鑰匙圈在食指上輕快地打繞。

  衛來心頭浮起一絲歉疚,但很快消散——他和麋鹿,麋鹿和沙特人,從本質上講,都是生意。

  他進了小會客廳,從那個年輕白袍手裡接過500歐面值的大鈔,好心給建議:「我們一般不用這麼大面值的,餐館和超市都拒收。」

  年輕白袍茫然,500歐,換算成阿聯酋貨幣也只是2000多迪拉姆,他並不覺得這面值很大。

  衛來不多解釋,把大鈔折起了塞進兜裡,離開時,帶上小會客廳的門。

  隔著落地玻璃,可以看到不遠處的車道上,麋鹿的那輛破舊大眾已經駛入待發,這個晚上過得還算充實,至少,欠埃琳的酒賬可以還上……

  身後有人叫他:「衛先生。」

  衛來站住。

  倒不是因為叫他的是岑今,而是因為,他真的太久沒聽過純正的中文了。

  她聲音裡有江南水軟、江北鐵硬,是麋鹿的鸚鵡學舌比不了的,衛來想聽她多說幾句。

  他轉身。

  岑今在不遠處站定,整個人是一幅明度很高的黑白照,黑的是頭髮、眉眼、長禮服,白的是肩頸、手臂。

  周遭種種,不擾畫幅,紅唇和鎖骨那粒朱砂,是有人拿手指蘸了朱紅,給照片上的色。

  衛來問:「有事?」

  「衛先生講話很直接,給人印象很深。」

  所以呢?

  「希望不是太突兀,想問一下,衛先生對我的印象怎麼樣?」

  印象?

  還真挺難說的,這一晚的所有都是關於她的,好的、不好的,台前的、幕後的,該聽到的、不該聽到的。

  衛來不想多生枝節,敷衍客套:「岑小姐很優秀……援非的經歷很讓人佩服,很有勇氣……我很期待有機會合作……」

  岑今打斷他:「衛先生,你把真實想法說出來,沒人會把你怎麼樣。」

  衛來摸不透她的用意。

  不過也無所謂,她都不介意,他索性實話實說:「印象……挺不怎麼樣的。」

  岑今微笑:「我猜也是。」

  她向他頷首致意,然後轉身離去。

  禮數周到,莫名其妙。

  衛來坐進車子的時候,麋鹿抱怨:「這麼慢!」

  衛來掏出那張大鈔,展開,在麋鹿眼前抖摟了兩下。如果錢能生光,此刻一定光芒萬丈。

  麋鹿不抱怨了,道旁林木森森,他開始自說自話:「其實向我預約你的客戶不少,你如果想接,隨時有單。但我覺得可以再等一等、挑一挑。衛,沙特人是不是徹底……沒希望了?」

  這是心猶未死。

  「但凡本著做事和負責的態度,都不會選我。」

  麋鹿哦了一聲,語中惆悵濃濃。

  「不過,也不一定。」

  什麼?

  神來之筆,意料之外,麋鹿大驚失色,車身在路面打了個趔趄後,緊急靠邊。

  無可挽回的事,怎麼突然就「不一定」了?

  麋鹿心頭殘存的希望像半融的糖絲被抻細拉長,眼睛成了死灰裡被春風吹著又複燃的兩點亮。

  衛來說了岑今找他的事。

  麋鹿欣慰之餘,大感興奮:「為什麼?我一直在樓下,我向你保證,其他面試的人都是領了錢就走的,岑小姐沒有下來送過……衛,她是不是看上你了?我就知道!看到她照片的時候,我就覺得你們會合得來!」

  衛來笑:「她如果十七歲,你說這話,我勉強會信。」

  岑今是那樣的背景,有一雙看慣血和死亡的眼睛,不動聲色地和白袍爭利,彬彬有禮地說話,筆下生長刀子一樣的文章,不久之前,還收到了一隻風乾的人手。

  她可不像是會演繹一見鍾情式童話故事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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