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尾魚 > 四月間事 | 上頁 下頁
一二


  §第二章

  說好了要到埃琳的酒吧喝兩杯的,把衛來送到公寓,麋鹿忽然變成了住家男人、好好先生,說:「不能太晚回去,我們伊芙會擔心的。」

  已經半夜了好不好?

  酒吧人不多,進入了後半夜的死氣沉沉,一根煙一杯酒就可以挨到天明。衛來懶得上樓,跟埃琳打了招呼,熟門熟路地躺倒在角落的長條沙發上。

  埃琳拿了毯子給他,又把計算器和帳本一併帶過來,坐在一邊慢慢理賬,默念著加減數字,偶爾念出聲。

  這是最溫暖的時光,四平八穩地躺著,有覺可睡,埃琳像持家的妹妹,為了生計勞碌。

  衛來跟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你那個女朋友呢?上次看見,是保加利亞人?個子小小,笑起來像哭。」

  「她回國了,說這裡找不到工作,然後就不再聯繫了。」

  「難過嗎?」

  埃琳想了想:「也不是很難過。」

  「那就好。」

  「最近我要回一趟德國,我姐姐薩賓娜要結婚了。媽媽也說很久沒見我了。」

  「回家很好。」

  他雙目輕合,話說得像在嘆息。埃琳猶豫了一下:「衛,你還記得你家嗎?」

  她知道衛來的故事:他的父親帶著年幼的他登上蛇頭的偷渡船,在海上漂了很久,船上熱病蔓延,偷渡客死了三分之一,他活到了登陸,然後被父親給賣了。

  「不記得了。」

  「那你想家嗎?」

  「家不想你,你為什麼要想家?」

  埃琳不再說話了。她輕摁計算器的數字鍵,三月的賬結清了,不好不壞,像生命中大多數平淡的日子。

  四月值得期待嗎?四月的溫度會略微上升,積雪和冰層會由南向北慢慢融化。四月有啤酒節,還有戴帽節……

  衛來做了個夢。

  夢見風浪中顛簸的偷渡船,渾身散發著臭氣的偷渡客在嘔吐,甲板上掀開小小的口子,亮光透進來,罩定一具軟塌塌、正被人拖出去的屍體。蛇頭在甲板上跺腳,暴躁地大叫:「扔到海裡!他的身上全是病菌,會傳染的!」

  不應該在臨睡前跟埃琳談起這個話題的。

  不過,這條船,總會在某些時候鑽進他的夢裡。聽人說,生命裡放得下的代表過去,放不下的就是命運,衛來覺得,這條船可能就是他的命運。

  哪怕活到八十歲,這條船還會在他的夢裡被風浪擊打,泊不到岸。

  登上甲板,船員呼喝著使力,把那具屍體拋進海裡,俯身去看,黑色的水面上綻開白色的大花。

  而船頭,岑今安坐在高腳凳上,面前支著畫架,長長的裙裾被海風掀得獵獵作響。

  衛來奇怪:「你在畫什麼?」

  岑今回頭,刹那間地動山搖。

  不是地動山搖,是埃琳在晃他。天亮了,不遠處一張桌子的煙灰缸裡,還有垂死的煙氣一絲一縷。埃琳指指他放在桌上的手機,螢幕正執拗地一下下閃著綠光。

  衛來睡眼惺忪,打著呵欠接起。

  「喂?」

  「衛!你通過了!他們選了你!」

  「什麼?」

  衛來坐起身,伸手去捏眉心。人在剛醒的時候,現實和夢境一樣虛無,埃琳倒騰咖啡機去了,機器嗡嗡的轉旋聲傳來。

  「我說的是沙特人,他們打電話通知我了,最終定的是你。」

  衛來想起來了,眼前掠過岑今被海風掀起的裙角——她在船頭畫什麼?

  「沙特人不可能選我。」

  「是的,我聽說沙特人不同意,但岑小姐不理會。衛,我想這就像結婚,父母再怎麼反對,和你睡一張床的是那個女人,她決定一切。」

  這是什麼狗屁比喻?

  麋鹿報了一個他很難拒絕的價格,然後試探地問:「衛,你會接單嗎?如果你不想接,我會回絕的。」

  其實他喉底壓著一萬句:求你了,答應下來,說你願意!

  衛來頓了一會兒。

  她不是說,保鏢頂個屁用嗎?

  但是在那之後,她喊住他,說了一些話。說話的時候,她站在那裡,像一幅黑白分明的畫。

  埃琳走過來,放下一杯打好的咖啡,衛來端起來,一口喝了個乾淨,然後說:「我有條件。」

  麋鹿幾乎是屏住呼吸聽他講。

  「我只盡保鏢的職責,不是她的聽差。她對我客氣,我也客氣;她要是無禮,也別怪我給她難看。」

  麋鹿說:「那是當然的,又不是奴隸社會。她出了錢,你出了力,等價交換,她要尊重你的付出,你要尊重她的錢,這是規矩。」

  似乎該說的都說完了,但麋鹿沒掛,清了清嗓子之後斟酌著詞句開口:「岑小姐還提了個要求……」

  就知道沒那麼簡單的事。

  「她說,這段日子裡,希望你每天……都寫一些……對她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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