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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四


  他已經站到槽岸邊了,一邊腋下挾收束的紅紙傘,另一隻手裡拎一盞點燃的煤油燈——不過立柱要重新調整,現在拉起的那道鋼索,距離下頭那個顛撲不定的筏子還遠,要調整到點、線都在一個面上。

  而一干人調整的同時,有人幫著老頭穿上束帶,束帶背上有吊鉤,可以和鋼索上的拉環吊具接在一起。

  宗杭後背泛起涼意:這不就跟電視上看過的那種偏遠地區的「溜索」似的嗎?這老頭都這麼大年紀了,還能玩兒這個?

  事實證明,玩的就是這個。

  他在這提心吊膽的,老頭倒是氣定神閑,兩個丁家的年輕人當拉索手,一點點拉動吊具上連接的滑索裝置,把老頭往鋼索中央放。

  老頭那略顯佝僂的身形很快就出去了,晃晃悠悠,像釣竿上顫出的餌,差不多到筏子上空時,滑索頓住,老頭撳動吊鉤上的機括放懸繩,身子慢慢吊了下去。

  宗杭低頭去看,老頭的身形已經看不真切了,只能看清他手裡拎著的煤油燈光亮,槽內黃河水翻起的大浪隱在黑暗裡,真如一張張此起彼伏的大嘴,隨時都能把那光吞掉。

  就在這個時候,丁盤嶺說了句:「待會你們也這麼下去。」

  宗杭心裡一跳:這哪是鎖金湯啊,步步玩命,相比之下,還是長江那套儀式溫柔點,北方的人和河,果然都是粗獷的。

  不過這念頭只一閃而過,注意力又全放在下頭了。

  那老頭快上筏子了。

  我靠,這可怎麼立得住啊,那筏子顛得跟得了狂躁型多動症似的——儘管猜到了「沒有金剛鑽,不攬瓷器活」,宗杭還是下意識一閉眼,就跟看恐怖片看到慘烈鏡頭時,寧可錯過也不願直面。

  再悄咪咪睜眼時,老頭已經站上去了,非但站上去了,紅傘也張開了,煤油燈光從紅傘下濾透上來,像激湧的水流間飄落一抹溫柔油紅,晃蕩不定。

  丁玉蝶嘖嘖:「厲害,『亂流筏子腳生根』,這招我最差,練的時候,一分鐘不到就被甩下來了,更別說還要一手撐傘一手拎燈。」

  丁盤嶺淡淡說了句:「他待會還得唱陰歌呢,所以說各有所長、各有所專,能當水鬼也沒那麼了不起。」

  說到這,身後有腳步聲傳來。

  回頭看,是一晚上都不見的丁長盛,懷裡抱著一個長條大匣子。

  丁盤嶺盯著匣子看:「祖牌請來了?」

  「請來了。」

  看來這裡頭是丁祖牌了,宗杭伸長腦袋,滿心想見識一下,哪知丁盤嶺沒要打開看,只是示意了一下立柱那頭。

  丁長盛徑直過去,沒多久,滑索又往外放了,但這一次放的不是人——那輪廓,宗杭看得明白,是一個祖宗牌位。

  那牌位也只放到筏子正上空,那一處光弱,鋼索隱了,吊線也隱了,只牌位的輪廓線分明,像在那懸浮。

  再然後,歌聲就出來了。

  宗杭第一反應,就是想去捂耳朵,覺得唱得亂七八糟的,音不是音,調不是調。

  但手剛舉起來,又放下去了,倒不是歌聲變得動聽了,而是他突然發覺,這歌根本不像是一個人唱出來的。

  起始部分像農村跳大神,哼哼哈哈,然後聲音就雜了,有長鈴響,有耍鼓聲,有嬌俏女聲,有輕佻男音,有老頭咳嗽,也有看戲諸人的竊竊低語,拉拉雜雜,于洶湧水聲裡攪出翻沸聲浪,讓人覺得恍恍惚惚魂靈出竅,已然置身其間,但冷不丁一個寒噤,又發現下頭只一個筏子、一個老頭而已,哪來那麼多聲響?

  宗杭額角滲出冷汗,胳膊上汗毛奓起了就沒見下去:覺得老頭這一歌,勾出了黃河水底無數陰魂,飄飄散散,淒淒切切,都在和著他的音調扒住筏子婉轉吟哦,只是自己看不見罷了。

  到中途時,聲音驀地一收,只剩了一道聲線,並不高亢,卻刁鑽至極,似乎扭著身子在水浪間鑽進鑽出,不管你怎麼企圖壓它蓋它,它總能找到縫隙破出。

  也不知道老頭這嗓子是怎麼長的,聲音鑽到極尖細處,沒有絲毫緩衝,瞬間又轉做了低沉沙啞,像個走投無路的落魄老人,哀哀呼天,嘈嘈搶地。

  槽岸兩邊,幾乎所有人都定著不動,似是被歌聲給魘住了。

  只易颯神遊天外,她是慣會開小差的,聽到一半就東張西望,目光一時棲在紅傘上,一時又粘在祖牌上。

  鄱陽湖底,姜駿推水,如同在密碼盤上撳入密碼,密碼輸對了,金湯穴開門了。

  那這龍槽底下呢,待會下了水,身子都穩不住,更別提「推水」了,而且為什麼要唱陰歌呢,這兒聲響這麼亂,瀑布音又是「百丈鼓」……

  易颯心裡驀地一跳。

  難不成黃河底下的這個密碼盤是「聲控」的?

  有這個可能,晉陝一帶,傘頭秧歌很有名,但傘頭陰歌是丁家獨有的,歌者從小接受訓練,只練這一首歌,這歌完全反常理、反套路,簡直不是人能唱出來的,即便被人偷聽到,想模仿一句都難,更別提從頭到尾記下來了。

  水眼上的傘頭陰歌,加上四面的百丈水聲,又有祖牌懸空——被這音陣裹在中間的祖牌,也許就是那根關鍵的「弦」,只要被撥動了,就能向水下傳遞什麼資訊……

  就在這個時候,筏子上的老頭猛然抬頭。

  耳朵裡什麼聲音都沒有了。

  身子還在飄搖,腳底還在亂晃,但耳朵裡,什麼聲音都沒有了,一片死寂。

  再然後,有滴答的聲音落在傘面,先是一滴兩滴,然後漸漸紛亂,滴答聲不絕於耳,像是有成千上萬道雨線,都砸在那透著光的緋紅傘面上。

  老頭用盡渾身的力氣,大吼一聲:「開門啦!」

  這話一出,別人倒還好,只丁玉蝶跟個急腳雞似的,三兩步就狂奔到立柱邊,催著人給他接吊鉤。

  易颯籲了口氣,甩了甩手也過去了,宗杭正想跟上,丁盤嶺上前一步,遞了個防水袋封著的東西過來。

  宗杭迎著光看。

  是個……照相機?

  丁盤嶺像是猜到了他在想什麼:「最老土的膠捲相機,你可能都沒見過,又叫傻瓜機,摁一下就行。聽說電子設備在下頭不靈,這種不那麼先進的,也許反倒……能派上用場。」

  §第三卷 息巢·輪回渡口 第二十七章

  丁玉蝶蕩到筏子上空,先收了祖牌,然後將身子慢慢放下去,腳剛沾到筏子,就覺得心慌氣短,趕緊伏低身子,烏龜爬狀死死扒住了筏子。

  在槽岸上看時,還只覺得是顛簸,真到了筏子上,才知道厲害,迎頭都不知道吞了多少口泥水了,耳邊風聲水聲不斷,五臟六腑似乎都要甩將出去,丁玉蝶頭一次覺得,和唱陰歌的比,水鬼真沒什麼了不起的。

  易颯和宗杭依次下來,也有樣學樣,手腳死死扒住筏子,那情形,頗像三隻求生的蛤蟆,唯恐被甩脫出去。

  上頭又陸續放下三隻密封的防水背袋,這就是為了一切都看起來像真的而準備的待鎖「寶藏」,三人都騰出一隻手,艱難地取了,再各自背到背上——分量不輕,也不知道丁盤嶺都安排著往裡頭塞了什麼。

  「開門了」是真,但從哪兒進門還需要指引。

  那老頭一手仍緊握紅傘,另一手卻拎著煤油燈,在震盪不定的筏子邊迅速移照,丁玉蝶眼前發暈,只覺得滿目是浪,也不知道老頭到底想找什麼,就在這個時候,燈光到處,那一片的水面上忽然凹出個漩渦。

  老頭激動得聲音都變調了:「快!就這兒!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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