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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三


  這次感覺又不同,沒有人聲,沒有燈光,滿目黑魆魆的,像是回到遠古時代,天地之間,除了山岩,就是大河。

  瀑布邊一處,立了兩個暈黃色光的野外照明燈,映照十來條憧憧身影,有幾條影子被燈光拉得極長極大,橫亙在河面上,看著荒誕而又不真實。

  走近了,先看到個老頭坐在凳子上閉目養神,面皮皺結,頭髮、眉毛,包括上唇下頜上的鬍鬚都是白的。

  衣服也是一身白,帶中式盤扣的寬鬆長袖和燈籠褲,腳邊立了把精工細作的紅色油紙傘——讓照明燈的光一浸,傘面上鍍一層潤澤油紅。

  易颯低聲給宗杭解釋:「丁家的老輩,唱陰歌的。」

  據說這樣的人都是打小訓練,平時儘量不說話,即便說話也細聲細氣,細到什麼程度呢,嘴邊立一根燃著的蠟燭,一句話說完,燭火苗都不見動上一動。

  畢生的氣力都用在唱陰歌上了,但要說唱得極其高亢嘹亮吧,好像又不儘然——個中門道,易颯也不是很清楚。

  距離老頭不遠處擺了張桌子,桌子上立了個發出綠色暗光的物件,圍桌而站的幾個人搓弄著手裡的皮子,又湊到嘴邊去吹。

  這是……吹氣球?

  宗杭盯著看了會,這才發現那個發光的物件其實是個大肚口帶透氣孔的玻璃瓶,瓶子裡全是螢火蟲,而瓶身覆蓋了一層綠色的樹葉,所以透散出的光才是暗綠色的——氣球吹好之後,他們並不急著封口,而是揭開瓶蓋,隨手撈一把螢火蟲送進去。

  幾人合力,效率很高,氣球一個一個吹脹,然後填光,不多時,桌上桌下,腳邊身側,滾落無數光球。

  宗杭不知道那些氣球其實是硝制過的羊尿胞,還很為那些螢火蟲懸了會心,生怕它們沒多久就被悶死了。

  暗處傳來絮絮人聲。

  循聲看去,才發現龍槽邊沿有圍欄,是防止遊客落水的,丁盤嶺領了幾個人,已經在圍欄內了,正固定一根立柱,立柱頂上繞了一根拇指粗的鋼索,飄飄悠悠晃在晦暗不明的光裡,順著鋼索看過去,對面也有一根立柱,鋼索的另一頭就繞在那根立柱上——像架設在急流上空的一根電線。

  見易颯幾個過來,丁盤嶺籲了口氣,指那根鋼索:「待會,我們先用螢火『定水眼』,水眼一定,就『立水筏』,筏子立起來,『陰歌開道』,路打開了,你們就可以下了。」

  §第三卷 息巢·輪回渡口 第二十六章

  定水眼,立水筏,陰歌開道。

  宗杭聽得一頭霧水,易颯也半懂不懂,畢竟隔了個姓,雖然程式都明白,但具體指的是什麼,親眼看到的時候才能意會。

  她把宗杭拉到一邊,低聲吩咐:「待會下了水之後,不管別的,先把丁玉蝶給抱住。」

  宗杭秒懂。

  這金湯穴裡,應該有自動甄選機制,只接納符合條件的人:是三姓,也得是水鬼。

  他和易颯兩個,資質都差了點,所以上次在老爺廟才被扔進了蛤窩洞裡,差點喂了貝殼,這次說什麼也得學乖點。

  時近夜半。

  羊尿胞光球少說也吹了有四五百個,大束大束地簇在一起,薄透的尿胞間綠點蓬蓬,時聚時散,景象詭異,卻也絢麗,丁盤嶺點了幾個人,讓他們帶著一半的光球去到槽對岸,和這邊遙遙相對,又讓丁磧帶著人,把羊皮筏子搬到水岸邊。

  這羊皮筏子是十二座的,不過這「座」不代表搭載人數,意思是有十二個「渾脫」:渾是「全」,脫即「剝皮」,手藝精湛的屠戶,宰羊之後掏空內臟,幾乎不傷及完整的皮張,硝制了之後吹氣使其脹滿,還能脹出個羊形,這樣的就叫「渾脫」,一個渾脫就是一「座」。

  十二座的羊皮筏子,就是十二具空心脹氣的羊屍紮成方形,上頭捆了個可以蹲躺的木頭架子,這筏子有年頭了,充氣的羊皮都成了醬黑色,偏被燈光一照,通體油亮,看起來鬼氣森森的。

  那閉目養神的老頭睜眼的刹那,宗杭沒來由地血脈賁張,覺得這鎖金湯大概是要開始了。

  果然,一開始是敬水香,一根根線香燃起,底部拿燒熱燙軟的蠟迅速固定在沿岸的護欄上,夾岸相望,如兩根平行的火線,差不多延伸了四五十米長,煙氣細細嫋嫋,往上升起時被水浪氣一激,又紊亂成了一蓬一蓬。

  緊接著,兩邊同時往下放出光球。

  數百個光球,在龍槽上方飄散開來,有的落下,有的上揚,有的被大股的水浪激地不斷滾翻,兩邊的人都目光炯炯,也不知在找什麼,時不時還發出鼓噪聲:「這邊!不對不對,那邊,那個像!」

  易颯拉住丁玉蝶問:「這就是你們丁家的找水眼?」

  「是啊。」

  「怎麼找?」

  丁玉蝶興奮過度,眼睛只看得見無數螢火飄飛,哪有那個耐性給她解惑:「哎呀,你看就知道了!」

  放屁,易颯一肚子火,真想一腳把他給踹下去。

  倒是丁盤嶺在邊上聽見了:「水眼就是一團亂水裡的安穩地,這麼給你解釋吧,龍捲風遇神殺神,但它的中心地帶,反而沒那麼大破壞力;一團亂麻糾在一起,看似沒辦法下手,但只要能找到關鍵的那個線頭,一抽之下,一切都迎刃而解。」

  「同樣道理,祖師爺認為,越是亂的水裡,就越是有那麼一個支點,可以立足,也可以立舟,這個點就叫水眼……」

  話音未落,呼喝聲又起,丁玉蝶叫得最響:「那個!那個!絕對是那個!」

  易颯循向看去。

  看到了,光球放到現在,有一半多已經被水裹著漂走了,還有些半空炸開,可憐那些螢火蟲還未及飛高,就被排浪給打沒了——剩下幾十個,算苟延殘喘,高高低低,飄飄晃晃。

  唯獨一個,已經落在水上了,晃個不停,有一陣兒被外力都壓扁扯長了,依然沒離開那個位置,像枝頭上冒出的一個花骨朵,任它風吹雨打,左右飄搖,就是不挪地方。

  丁盤嶺身子一凜,喝了句:「就是那裡!丁磧!」

  他大踏步走向筏子邊,邊走邊擼起衣袖,易颯小小吃驚了一下:這個丁盤嶺看上去貌不驚人,衣服下藏著的,倒是好一副健壯體格,一點也不輸於小了他二十好幾的丁磧。

  但見他和丁磧兩個,分站羊皮筏子兩邊,彎下腰猛一用力,將筏子抬起來,做拋擲前的弧狀搖擺,眼睛死盯住那隨時都可能掛掉的光球,沉聲道:「聽我的,一、二、三!」

  「三」字剛落音,筏子就飛了出去。

  那些一直鼓噪著的,現在反齊刷刷靜了下來,易颯也屏住氣,死死盯住筏子的去勢,總覺得下一秒就會被浪頭打翻,頭皮都隱隱發麻……

  哪知筏子挨了幾浪的水,四下險些翻覆了一回之後,居然在勢若瘋魔的激流狂湧間立住了!雖說立得不那麼穩,像針尖上頂碗團團亂轉,但沒漂走!也沒翻!

  喝彩聲瞬間爆出來,丁玉蝶更是起頭,啪啪啪拍巴掌,易颯松了口氣,心裡不得不承認,這一手是蠻漂亮俐落的。

  回頭看宗杭,他也看得目不轉睛,嘴巴都閉不上了,半晌才喃喃:「你們家這個,可以去申報非物質文化遺產了。」

  丁玉蝶轉頭看他,那得意勁兒,就跟剛剛是他拋的筏子似的:「這算什麼,你再看!」

  再看?水眼找到了,筏子也立住了,接下來,該是「陰歌開道」了吧?

  宗杭抬頭看那老頭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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