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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第一卷 湄公河·水鬼 第二十一章

  宗杭睜開眼睛,視線裡晃動著一個鋥亮的半禿頭。

  然後那禿頭一抬,一張中年男人的臉沖著他笑:「醒啦?」

  宗杭愣愣看他。

  那男人又笑,拿手拍打他面頰,聲音像從四面八方穿透過來:「傻了,還沒回神。」

  發生什麼了?

  宗杭躺得四平八穩,但身子底下硌得慌——這床板是兩張桌子拼的,拼接處開了縫,所以後腰處有一道橫的空隙,涼颼颼的。

  他想起來了。

  蛋仔要把他沉湖,生命最後一刻,他爆發了驚人的求生欲,以一敵三,拼死反抗,但末了還是小雞仔樣被蛋仔他們死死摁住了——那三個,都人高馬大,還會拳腳功夫,他失敗了,也不丟人。

  他眼睜睜看著他們拿繩子把他綁住,綁得如同粽子,跟沉重的水泥塊綁在了一起,最後打了個牢固的死結。

  兩個泰國佬把他抬到船舷邊,將拋未拋時,蛋仔走過來,對著上半身懸空的他說了幾句話。

  大意是:冤有頭,債有主,小兄弟,哥幾個是幫人辦事,你日後做了鬼,報仇要找對人,別跟哥幾個作怪。

  然後手一撇。

  宗杭撲通一聲落水。

  那一刻,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好像有一萬種情緒一萬種感受從身體深處往外迸,迸得整個人要爆掉,沒了空氣,冰涼湖水從鼻孔湧入喉間,湧進身體——還不如死了,這種滋味,比死難受。

  他往下沉,漁船浮在水面,只剩一個黑黝黝的底,越來越遙不可及,就在這個時候,他忽然瞥見恐怖的一幕。

  船底下,掛著個細長的東西,在水裡懸漂,像海帶,也像水蛇。

  水下本來就夠冷了,這場景,讓他周身又寒了幾分。

  背上縛了水泥塊,他很快沉底,面朝著湖面,像倒翻的烏龜,意識漸漸模糊,眼前泛起咕嚕咕嚕串串上浮的水泡……

  他看到船底懸著的那個東西,向著他一路潛下來。

  那是個人。

  天已經黑了,屋裡亮燈,外頭傳來鍋碗瓢盆的碰響,還有炒菜的油煙氣。

  宗杭打了個寒噤。

  他覺得,當時在水底,他看到的是易颯的臉。

  這「覺得」很快被證明不是幻覺,因為易颯進來了。

  她全身還濕淋淋的,似乎也沒換的打算,頭髮濕得趴伏下去,發梢還在往下滾水珠,一張淡漠的臉因為鍍了一層水光,居然多了幾分剛硬。

  宗杭趕緊撐著胳膊從床上坐起,滿懷感激地看她,但她只是很不在意地瞥了他一眼。

  這一眼讓宗杭立馬拘束,很顯然,她只是救他,並不準備跟他攀交情。

  而同一時間從門口經過、朝裡頭看了看、又笑著離開的那個男人……

  宗杭頭皮有輕微的發麻:居然是那個偷窺男,這麼說,這人跟易颯本來就是認識的?

  自己還自作聰明跑去提醒她,真是……

  他覺得臉上火辣辣的。

  易颯指了指宗杭,話卻是向陳禿說的:「找個機會儘快送出去吧,留在這麻煩。」

  陳禿點頭:「正好我要外出一陣子,辦筆大買賣,明天天不亮我就走,把他帶出去。」

  「要我跟著嗎?」

  「不要,一切如常,我辦藥從不帶人,你跟著,反而讓人多心。」

  易颯嗯了一聲:「得謹慎點,就算天不亮,他也不能露面,得裝個袋。」

  陳禿乜了她一眼:「要你說?」

  誰說話,宗杭就看誰,每看多一眼,就覺得自己瑟縮一分,像貨,等人鋪排。

  他猶豫了很久,才小聲打斷:「那個……」

  易颯和陳禿一起看他。

  宗杭小心翼翼:「我能不能……給我爸媽打個電話說一聲?我被綁了幾天了,他們肯定急死了,我媽身體不好,我怕她急病了……」

  易颯說:「不能。」

  宗杭趕緊住口。

  易颯走過來,居高臨下看他:「你的事,應該驚動大使館和警方了,電話一打,順藤摸瓜,牽出這裡,牽出素猜,我不怕他報復?我救你,是因為我能救,而且順手,不是因為我想惹素猜。」

  是這理沒錯,怪自己社會經驗不夠,考慮事情不周詳,宗杭使勁點頭,想讓她知道,自己對她滿懷感激,說什麼都會一絲不苟照做。

  易颯沉吟了一下,說:「這樣。」

  她示意陳禿:「你送他出去,把他扔在荒地,儘量偏的那種。」

  又看宗杭:「接下來,你自己想辦法找人幫忙。回去就跟人說,你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被一群喝醉酒的人綁了,他們要找人尋仇,找錯人了,打了你一頓,把你扔在荒郊野外。」

  「你迷了路,語言又不通,在外頭亂繞,耽擱了時間。其他的,什麼都別提。」

  宗杭嗯了一聲,恨不得把她的話背下來。

  陳禿斜她:「這樣能行?」

  「為什麼不行?他人回去了,對方沒要贖金,不是兇殺、不是綁架勒索,對家屬對大使館都有交代,警方也好做,後頭大事化小,找不到行兇的,也就不了了之了。」

  陳禿嗯了一聲,頓了頓,嘴巴朝外努了努:「出來聊幾句,讓他先歇著吧。」

  易颯跟著陳禿走到鐵籠邊。

  阿龍阿虎剛被投喂過,籠子周遭彌漫著一股肉腥味,易颯揪起衣角擰水,水滴瀝瀝濺到地上,映得阿龍阿虎突生的大眼珠子泛亮。

  陳禿沒問她下水之後的事,既往的經驗告訴他,問了也白搭。

  他壓低聲音,語氣有點煩躁:「不該救他的。」

  易颯語氣淡淡的:「救都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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