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尾魚 > 三線輪回 | 上頁 下頁
四一


  易颯忽然想起了什麼:「暹粒有家吳哥大酒店,裡頭有個負責人叫龍宋,你是不是認識?」

  宗杭覺得自己生的希望又多了兩分,眼眶都發熱了,使勁點頭:「認識,他跟我爸合夥開酒店,我是來實習的。」

  蛋仔實在忍不住了,這還真攀出交情來了,再放任下去,多半要壞事,他盯住陳禿,話裡有話:「陳爺,聊也聊了,看在同胞份上,我夠配合您了。我幫猜哥做事,耽擱了要被罵的,您高抬貴手,別讓我們這些打工的難做,再說了,這是猜哥的家務事,大家都在這水上住,得講規矩。」

  宗杭讓他說的,一顆心又沉了下去。

  這畢竟不是古代武俠片,易颯和陳禿也不是扶危濟困的大俠,更何況,素猜的勢力那麼大,聰明人都會算帳:有幾個人能為了救個外人,去得罪毒販呢?退一步講,真想得罪,得罪得起嗎?

  易颯眉頭不易察覺地蹙了一下,繼續問他:「你怎麼得罪那位猜哥的?」

  宗杭差點急哭了:「我沒得罪他,他綁錯人了,但我在這是外國人,他怕事情鬧大,就想把我悄悄處理了……我求求你了,你不麻煩的話,能不能救救我?」

  最後一句話說得很小聲,只易颯聽得到。

  蛋仔在心裡罵了句「臥槽」,不過對宗杭倒有點刮目相看:原來他知道啊,還以為蠢呢。

  留在漁船上的那個泰國佬按捺不住了,叫了聲「阿蛋」,整個人蓄勢待發,臉色猙獰,蛋仔伸出手,向他做了個壓下的手勢,然後向著陳禿,笑得愈發謙恭。

  「陳爺,大家是鄰居,沒必要點鞭炮吧?」

  在這兒,點鞭炮有兩個含義,一是動手,二是開槍,陳禿知道,這兩樣,蛋仔他們都做得到。

  他心裡已經有了取捨,轉頭勸易颯:「伊薩,猜哥有個綽號,叫『素猜大善人』,鞭炮真點起來,傷人不說,還是我們先壞規矩。」

  這信號很明顯了,宗杭刹那間面如白紙,腦子裡嗡嗡的,覺得有人正拿矬子一點點挫他頭骨,眼前飄過的,都是落下的簌簌骨灰。

  他盯著易颯看。

  她真的是他唯一的指望了。

  易颯的臉上似乎有猶豫,但末了,還是說了句:「我又不是不懂規矩。」

  她彎下腰,伸手拿住他那只還緊緊扒著她鞋頭的手。

  宗杭全身的勁一下子泄了,指骨好像也麻木到癱掉,眼睜睜看著她拿住他的手,把他的手拿開。

  蛋仔長舒一口氣,臉上又堆了笑,雙手下意識抱起,朝兩人一拱:「多謝二位通融了。」

  他和邊上的泰國佬一左一右挾住宗杭上船,宗杭整個人都已經恍惚了,身體沉得如同死肉,被扔進船裡時,不掙不鬧,像癡呆的老頭、坍塌的泥胎。

  易颯起身走到平臺邊,目送漁船移遠,黎真香撫著心口,不住口地念叨孔子老子薑子牙,又是她們高臺教裡有譜的名人。

  陳禿說易颯:「還看什麼啊,怪心酸的。」

  易颯也說不清楚,只低聲喃喃了句:「我想看看,他會不會回頭看我一眼。」

  陳禿冷笑:「看你幹嘛,把你生撕活吃的心都有了,我跟你說,橫死的人最後那一眼可毒了,會衝撞你的,你還是別……」

  他忽然刹了口。

  宗杭回頭了。

  眼神裡沒有想像中的刻毒和怨恨,就是絕望,很絕望,陳禿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他居然還從這眼神裡讀出了一點抱歉,好像在說,不好意思,鬧了一通,打擾了。

  真是活見鬼了,他太習慣處理髒糟的事和渣爛的人了,宗杭這樣的,反而讓他不舒服。

  陳禿清了清嗓子:「也別想太多,咱們不管這事是對的,誰都不是屬天使的,素猜不是好貨,一旦報復起來,那波及的就不是一兩個人了……」

  易颯沒吭聲。

  她想起宗杭剛剛求救時,說的那句話。

  ——如果你不麻煩的話,能不能救救我。

  很少有人會說「如果你不麻煩的話」,也很少有人臨死時,不刻毒地咒你一把。

  他家教一定不錯,知道不強人所難,知道誰都沒義務救他,處境這麼絕望,還能顧及別人「麻不麻煩」。

  易颯唇角掠過一絲微笑。

  她轉頭看陳禿:「用你的船,搭我一程。」

  陳禿愣了一下:「搭去哪?」

  易颯指了指漁船離開的方向:「就那,不用靠近,離了這村子,水乾淨了就行,這兒太髒了。」

  說完單膝半跪,拉開腳邊的工具包,從裡頭掏出個黃銅物件,「D」字形,像個門拉環,又取了把蛇皮鞘烏鬼頭的刀,插進褲子後腰。

  起身的時候,看到丁磧在門內看著她笑。

  易颯也笑,她隱隱覺得,丁磧這趟來,是帶著什麼秘密的。

  不過沒關係,她從不怕有人在她眼前藏私,總有一天,她會扒開他的心肝肺腸,看看懷的什麼鬼胎。

  陳禿遲疑:「伊薩,我覺得……」

  易颯笑,順勢踢了踢烏鬼,示意它也上船:「放心,我懂規矩,素猜手伸得再長,也管不著我下湖看風景,你出去釣魚啊。」

  陳禿把船開到浮村週邊不遠,就停了船放釣竿,那艘漁船還在往湖心走,但已經有人探身往這頭張望了,他不想引人懷疑。

  易颯把鞋子脫在一邊,整齊碼好,怕被水打濕,還朝裡放了放。

  然後悄無聲息下水。

  沒頂之後,身子保持豎直,持續下沉,一隻腳抬起,自後勾住另一條腿的膕窩,像是做了一半的結跏趺坐。

  她抬頭往上看。

  人在水中,水就是天,上頭的船舷黑壓壓的,舷邊有黑影粼粼而動。

  是烏鬼要下水了。

  很快,烏鬼一個猛子紮下好幾米深,恰停到她面前,在水下,身形看起來比平時更大——易颯伸出手,牢牢扣住它的一隻腳爪。

  烏鬼興奮地渾身顫抖,一個拐身,迅速向前方急潛而去,巨大的衝力將湖水劈開一道轉瞬即合的裂縫,她幾乎沒怎麼費力,身體像遊魚,被拽拖力帶得飛快。

  沒多久,漁船巨大的陰影橫在了頭頂上方,易颯鬆開烏鬼,借勢朝船底浮去,位置差不多時,抬起手中的水耙,將「D」字形的平直一面貼在船底,然後掰動一側的機括。

  「哢噠」一聲輕微的聲響,水耙在船底掛住了。

  漁船還在往前走,烏鬼向來路折返了一段,浮出水面,又成了影影綽綽妖魅樣的浮影。

  易颯還掛在船底。

  沒人看得到她。

  這一刻,她是水裡的鬼、懸浮的幽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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