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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第一卷 湄公河·水鬼 第二十章

  宗杭連灌好幾口髒水,拼死拼活抱著船篙爬上平臺時,漁船也恰好靠了過來。

  蛋仔和一個泰國人氣勢洶洶跨上平臺,抬腳就往宗杭頭上踢、往背上踩,宗杭痛得身子糾成一團,但還記得緊要事,拼命往易颯那頭爬,黎真香沒見過這場面,駭地大叫:「幹什麼呀,要死啦!不要打人啦!」

  丁磧聽到動靜,從床上坐起,不過沒出來,只透過開著的那扇門靜觀其變:這是別人家的事,輪不上他插手。

  易颯冷眼看這一幕,不明白這幾個人唱的是哪一出,心中警惕多過好奇,她坐回椅子,把陶碗擱到桌面上。

  陳禿反沉不住氣,抬手往桌面上重重一拍,吼了句:「還有沒有規矩了?」

  蛋仔被他吼得僵了一兩秒。

  沒錯,規矩。

  這浮村裡,有著不成文的規矩,不用宣諸於口,但人人心知肚明,比如這兒的住戶自然分成了柬、泰、越、華四大社群,社群與社群之間各自為營,互不干涉、互相禮讓,不能越界,尤其不能插手別人的家務事。

  而華人社群裡,陳禿算是個領頭羊,他這船屋造得氣派,人稱「診所」,兼作華人地標,有著不一樣的意義。

  自己事先沒打招呼,擅自把漁船靠過來、擅自踩了人家船屋平臺的地,就是越了界、破了規矩。

  還借地逞兇,把給陳禿做工的黎真香嚇得臉色煞白,按規矩,陳禿要是找上門去,他老闆素猜得擺酒給人壓驚。

  低頭看,宗杭被打得趴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臉邊都是血。

  真糟糕,還髒了人家的地。

  蛋仔趕緊收起跋扈,滿臉堆笑:「陳爺,真不好意思,主要是這小子……我們一急就大意了,得罪得罪,完事之後,我給您拎兩瓶酒過來壓驚。」

  說著,揪住宗杭的衣領就往外拖,宗杭喉嚨裡呵呵的,拼命伸手想抓住什麼。

  易颯低頭去看。

  第一次,他想抓住桌腿,沒夠著;第二次,想拿指甲摳住地面,沒摳住。

  第三次,他本可以抓到她的腳踝的,但是沒抓,中途收了回去,只抓住了她板鞋膠皮的鞋頭部分。

  易颯開始還覺得奇怪,看到他滿是血污的手時,心裡微微一動。

  他是不敢抓她的腳踝。

  可能還怕弄髒她的鞋。

  她下意識說了句:「等會。」

  蛋仔皺眉,他之前隱約聽到宗杭吼了句什麼「我認識你」,生怕他這一磨蹭,攀出個親朋故舊來。

  他沒見過易颯,嫌她多事,指頭直戳向她的臉:「我告訴你啊,別找事……」

  話到一半,邊上立著的烏鬼突然脖子一梗,長身立起,雙翅倏地大展。

  這畜生之前縮在一旁待著不動,像根老木頭樁子,蛋仔壓根沒注意到它,但現下這翅膀一開,簡直像張開一屏黑色巨扇,聲勢駭人——

  蛋仔猝不及防,連退兩步,要不是身後的泰國佬及時拽了他一把,怕是會一頭栽進水裡去。

  易颯坐著不動,掀了眼皮看他,笑得挺甜的:「我要做什麼了嗎?也就是問兩句話。」

  她一開口,蛋仔就知道是自己大意了:還以為她是陳禿國內過來的親戚,或者新收的小姘頭,現在看來不是,她這篤定的腔調架勢,比陳禿還穩。

  他回頭看自己的同伴,泰國佬朝他遞了個眼色,示意先別輕舉妄動。

  易颯低頭去看宗杭:「你認識我?」

  眼前這張臉腫到走形,又帶新傷舊傷,幾乎看不出本來面目,但即便能看出來,她覺得自己也沒印象。

  宗杭知道到了關鍵時刻,每句話都可能救命,恨不得一口氣講完所有:「一個多月前,在暹粒,老市場,我被人追,我躲進你的突突車酒吧,他們追過來問你,你說,Ten Dollar……」

  陳禿半張著嘴,聽得半懂不懂,覺得宗杭這語言表達能力太費勁了。

  但易颯聽懂了,越聽越是恍然,到後來居然很不好意思地笑了,對著陳禿說:「沒錯,這事是我做的。」

  頓了頓又解釋:「當時心情不好。」

  陳禿白了她一眼:「月逢十八九,待人如待狗,你這脾性,是不好。」

  易颯歎氣:「那沒辦法,對這日子有陰影。」

  說這話時,眼神看似無意地、飄向雜物房內。

  丁磧坐在床上,朝她笑了一下。

  他知道這話多半是說給他聽的,三江源變故,發生在1996年11月19日。

  蛋仔有些焦躁:這還不慌不忙聊上了,是故意給自己下馬威嗎?

  宗杭知道在場所有人中,自己是刀俎下唯一的那攤魚肉,必須爭分奪秒去爭取:「還有……後來有一天晚上,我發現有個人一直偷窺你,我就讓我朋友去提醒你,你給了他一罐柬啤,還有錢……」

  他知道這段打到點了。

  因為直到這個時候,易颯才真正抬眼仔細打量他。

  陳禿這回聽明白了,還樂了:「她坑了你,你幹嘛要提醒她?」

  易颯也有點好奇。

  宗杭沒想到他們會關心這個,遲疑了會,囁嚅著說了句:「那……一碼歸一碼,那人是男的,你是女的,他一看就不像好人,萬一有壞心,女孩子……還是要注意的……」

  話說得含糊又黏糯,不過易颯和陳禿都聽懂了。

  宗杭覺得這考量很合理,是人都會這麼做,但易颯好像很意外,還跟陳禿感慨:「你看看人家。」

  陳禿也很唏噓:「難得,人家這叫心如赤子,不像我們……」

  他拿手掌拍拍心口,一時間無限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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