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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回來的時候,遠遠看到易颯。

  船屋一層的平臺上擺了折疊圓桌和椅子,她正坐著吃飯,腳邊堆了大包小包。

  陳禿以為她是要走,泊船的時候,黎真香過來跟他說話,他才知道是自己想岔了。

  於是扯著嗓子沖易颯嚷嚷:「什麼意思啊你,弄了一個來住還不夠,自己還要住進來!」

  他知道多半趕不走她,但發發牢騷還是可以的。

  果然,易颯歎氣:「又不是我想來住,我是東道,人家來探望我,在這出了事,我不好交代,又怕再有意外,所以過來住兩天,以防萬一。」

  陳禿白了她一眼,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下,朝她的行李包努了努嘴:「怎麼不拎進去?」

  易颯說:「這不是要征得你的同意嗎?主人不發話,我怎麼好意思拎進去。」

  陳禿乾笑了兩聲,覺得她這裝模做樣的,也是沒誰了。

  他轉頭看雜物房:「你那朋友……」

  本來想問去哪了,問到一半刹了口,看到了,躺床上休息呢,估計昨晚上那一折騰,累得夠嗆。

  陳禿在外頭吃過了,但坐著看人吃飯,總覺得嘴裡味寡,於是招呼黎真香拿兩瓶酒過來,同時壓低聲音:「到底是誰要弄他?今早阿香還催我找人下水看看,非說人就在船屋下頭。」

  邊說邊朝水下瞄:真有個死人在下頭「鎮宅」,也是夠瘮的。

  易颯撲哧一聲笑出來:「不在,香姐想多了……哎,我問你啊,馬悠在這住過,有人瞧見過嗎?」

  陳禿怔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馬悠是誰。

  他搖頭。

  易颯不死心:「一個都沒有?」

  陳禿指了指浮村:「如果是摸黑來的,待屋裡,基本不在外走動,走動也選沒人的時候,誰會看見?別的不說,就說你,你都回來好幾天了,青天白日下頭晃來晃去,還有好多人不知道呢。」

  也是。

  易颯有點洩氣,誰也不是先知,要是預先知道事情會跟馬悠有關,那天馬老頭給她塞尋人啟事時,她會拽住馬老頭,裡裡外外問個透徹。

  也不知道馬老頭現在在哪。

  其實馬老頭離她很近。

  只消抬起頭,視線往西南,就能望見他那間屋子的房頂。

  這一刻,馬老頭嘴唇囁嚅,一顆心在胸腔狂跳,跳得要撞出轟隆聲響。

  他看看門口站著的蛋仔、肥佬,又看看角落裡面如死灰的宗杭,然後低下頭,把頭低到乾瘦聳起的肩胛骨間,希望這煎熬的場景趕緊過去。

  「走啊,」見宗杭不動,蛋仔有點不耐煩,「不是跟你說了嗎,搞清楚了,是把人弄錯了,現在把你送回去。」

  宗杭瑟縮著起身,真到最後一刻,才知道什麼叫好死不如賴活著,使盡渾身解數,只求能拖一秒是一秒:「都快晚上了,不好開車……要麼,明天?」

  蛋仔似笑非笑:「大哥,我們是把你綁來的,見不得光,難道大白天送回去?當然要選晚上……走快點!」

  他見不得人磨蹭。

  宗杭讓他吼得全身一哆嗦,還要陪著笑、點頭哈腰。

  他慢慢走出去,背都不敢挺直,這唯唯諾諾裡,帶只有自己知道的小悲壯。

  他想好了:真躲不過去,死到臨頭,得為自己搏一把,真把他沉湖,他就覷准機會,拼死也要拽下去一個。

  這樣,以後事情傳到宗必勝耳朵裡,他老爹會說,這小子,臨死還男人了一把,童虹也會抹著眼淚說,我們杭杭,還是好樣兒的。

  所以他現在要配合,要讓蛋仔他們覺得他窩囊,這樣他們才會放鬆警惕。

  坐的還是來時的那條漁船,還是那幾個人,平臺上有女人洗鍋刷碗,聽到動靜抬頭看了他一眼。

  眼神像給人送殯。

  大湖上雲頭按低,後頭怕是要來一場急雨,馬達聲很快響起,宗杭蜷縮在船艙一角,目光在艙後的水泥塊上停了一兩秒。

  有些漁船會拿石頭或者水泥塊來當錨,但他記得,來的時候,船上分明沒這玩意。

  漁船穿過浮村,兩側的住戶有些已經亮了燈,燈光暈在尚白的天色裡,泛昏慘慘的老薑黃,宗杭強打起精神,客氣地跟蛋仔搭話:「謝謝你們啊,麻煩你了,回去了我讓我爸請你們吃飯,吃什麼都行。」

  蛋仔拿看智障的目光看他,嬉皮笑臉,還拿手在他腦袋上撮了一把:「哪個爸呀?」

  宗杭很沒骨氣地陪笑:「真爸。」

  蛋仔大笑,轉頭用泰語和那兩人說了幾句什麼,幾個人笑成一團,估計都覺得他蠢到讓人費解,蔑視一起,警惕心消了大半,連拿東西罩住他以避人耳目都懶得費事。

  宗杭笑得心酸,無意間抬頭,突然腦子裡轟了一聲。

  他居然看到易颯。

  是真的沒錯,那是幢船屋,離漁船不遠,她正蹲下身子,端著個陶碗,喂一隻很大的水鳥喝水,邊上坐著個禿了一半的中年男人,敞懷露胸,手裡握了個酒瓶子。

  還有,船屋上有扇門,貼的是春聯,紅春聯,門楣下掛著個葫蘆,那種小時候看連環畫,八仙中鐵拐李背的那種葫蘆。

  他忽然血沖上腦。

  這家是中國人!

  他騰一下站起來,大吼:「易颯!我認識你!是我!」

  與此同時,再無猶疑,拼盡渾身的力氣,猛地躍進水中。

  世界瞬間失衡,鋪天蓋地的水在耳畔、鼻端、眼前漂晃,宗杭拼命撲水。

  他不會水,但他一定要跳。

  冥冥中,他覺得這幢房子,還有易颯,就是他的生機。

  身後傳來漁船靠近的機器嗡響,蛋仔單腳跨在船舷上,不住口地咒駡,但沒下水:住戶區的水極髒,一般都是屎尿垃圾齊下,不到萬不得已,他才不會下水。

  而且他看出宗杭是旱鴨子,逃不掉的。

  船屋上,易颯端著碗站起來,看眼前水花亂濺,只覺得莫名其妙。

  陳禿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叫了你的名字,你認識他?」

  易颯看水裡掙扎的人,又看船上那幾個人的臉,搖了搖頭。

  打破這僵局的,是黎真香。

  但見她一臉惶急,手忙腳亂地把船屋牆根處的船篙抱過來,使勁推向水中:「要死啦,後生仔不會游泳,救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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