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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烏鬼垂下頭,帶銳鉤的薄喙反復推拱那根牙刷柄,然後挪動腳蹼,不慌不忙,從邊沿處下了水,很快向遠處遊去。

  易颯想問丁磧要不要一道,如果心裡害怕,她可以一個人去跟,話還沒開口,他已經上船了。

  烏鬼一路游向週邊,有時頭埋進水下,背脊在湖面上劃出白亮的水線,船就綴線上尾,一直緊跟。

  中途經過了自己的船屋,易颯停船進去拿東西,出來時,左手拎工具包,右手拎了桶柴油。

  看來這行程不短。

  事實也的確如此,快到大湖深處時,油箱見底,推進器歇了工。

  馬達聲一停,大湖上就靜得可怕,易颯起身給推進器加油,烏鬼像是通人性,停在不遠處等,等她加好了,才又繼續帶路。

  又走了一段,烏鬼忽然停下。

  §第一卷 湄公河·水鬼 第十九章

  丁磧還以為是到地方了,看四下都是水,覺得這形勢於己不利,後背不覺爬上寒意,易颯拉開包鏈,從裡頭拿了把軍鏟遞給他。

  但很久都沒異樣,烏鬼像是被困住,又像遭了鬼打牆,只在那一處狂躁地團團亂轉,翅膀在水面上拍出淩亂的水聲。

  丁磧皺眉:「這是當地的禽種吧,會不會不頂事?」

  易颯說:「怎麼會是當地的,國內送過來的。」

  「國內?」

  丁磧記得,生鮮活禽都不能過海關,國家有自己的考量,怕帶入異國致病菌,又怕進來了破壞本國動植物生態平衡,一般都會被檢驗檢疫部門扣留銷毀。

  易颯嗯了一聲,掌心扣住棒球棍的尾梢:「偷渡來的。」

  當時老家那頭給她打電話,說是托人給她帶了點東西,她還以為是吃穿用品,漫不經心去取,結果鐵籠蓋布一掀,是只滿六十天的小烏鬼。

  據說交了雙人份的錢,先去的緬甸,然後到老撾,最後曲裡拐彎到的柬埔寨,算得上偷渡老手了。

  不過眼前這情形,確實有點不對勁,易颯想挨近去看,就在這當兒,烏鬼似乎突然又理順了,昂了昂脖子,向著近岸的方向遊去。

  易颯籲了口氣,轉向跟上。

  黑魆魆的水岸越來越近,岸邊是團團樹林,洞裡薩湖岸不住人的地方,偶爾會有這種景觀,又叫泥炭沼澤森林——因為土壤長期浸水,堆積的枯枝敗葉一直浸泡,沒法分解,最後形成泥煤,也會釋放到大氣中,所以這裡除了遍佈沼澤外,還極其容易燃燒。

  覷著距離差不多了,易颯關掉發動機,借著水流漂船,同時擰亮手電筒,光柱在水岸逡巡了一回之後,陡然停住。

  那道慘白的光裡,照見一個女人。

  她面朝下,趴在岸邊長滿細小綠色浮藻的淺水裡,穿白色裹胸,下頭是彩色紗籠裙,裸露的皮膚在光柱裡泛淡青色的煞白,淩亂的頭髮漂在水裡,隨著水勢一漾一晃。

  易颯把棒球棍拄進水裡,把船身穩在安全距離。

  兩人在船上坐了會,看烏鬼搖搖晃晃上岸,繞著那女人走了一圈,拿嘴喙在她身周不斷推拱。

  那女人毫無動靜。

  丁磧低聲問了句:「死了嗎?」

  易颯注意看烏鬼的反應,然後點頭:「死了。」

  某些事上,動物的反應要比人准。

  丁磧起身,握著軍鏟下水,水只到膝蓋下,越往外越淺,剛走了兩步,易颯叫住他:「等會。」

  她從包裡翻出一盒線香,撿出三根,除了虎口處外,左手手指間各挾一根,打著了打火機一一點燃,待香頭穩了,左右晃了晃,讓煙飄出,然後遞給丁磧。

  丁磧伸出左手,以同樣的手勢接過來。

  他們這一行素來敬死,認定「死生之外無大事」,遇到水裡或者河灘上的無名屍,一般都要上三根香,敬這人從前、眼下、今後。

  一死恩仇消,哪怕是仇人的屍身,也不會去糟踐。

  擱著解放前,還要幫人入土為安,現在不了,因為這種屍首多半涉及罪案,現代社會有一套完整的勘察和處理常式,隨意干涉破壞了現場反而不好。

  丁磧趟水過去,把三根香插在距離那女人頭頂寸許的泥水中,然後蹲下細看。

  易颯拿棒球棍當撥篙,讓船繼續漂近些:「是她嗎?」

  不用回答,她也看清楚了:那女人裸露的肩背上,有多處戳口,傷口處的皮肉裡沒血絲,呈現出浸泡了很久的白。

  易颯從包裡撿了雙膠皮手套扔過去,丁磧接過了套上之後,拿手去捏那女人裹胸的布料,捏起來的幾乎都是水漿。

  他轉頭看易颯:「布都快泡爛了。」

  一般來說,能把衣服泡成這樣,沒個一年也要半載,但衣服穿在人身上,人泡這麼久,在這樣的溫度和環境下,應該早就成骨架了。

  他甩甩手,四下又看了一回,眉頭幾乎擰成了疙瘩:各個方面都解釋不通,更別提一兩個小時之前,這女人還試圖殺他。

  易颯也沒想到追到末了,會是這麼個詭異情形,死人不會講話,四周也沒其他線索,她覺得一動不如一靜:「先回去吧。」

  這裡就先保持原樣,太過詭異的屍首,不好收葬。

  丁磧不甘心:「等一下,我看看她的臉。」

  易颯繼續幫他打光,頭卻偏向一邊:對於某些勢必有礙觀瞻的畫面,她素來能避就避,省得心裡膈應,一連好幾天吃飯反胃。

  偏丁磧又叫她:「易颯,你看一下,很怪。」

  易颯只好轉過頭來。

  居然是張年輕姣好的女子面孔,除了過於慘白之外,栩栩如生。

  這又不對了,死了很久的人的臉,怎麼都不該是這個樣子,但確實是死透了,因為周身都帶一股粘膩的腐臭味。

  而且,這張臉有點眼熟。

  她闔上眼睛,努力回憶,視線如蛇行,在這幾天見過的紛雜林總畫面間迅速穿梭,丁磧上了船,知趣地不去打擾她,把軍鏟塞進包裡時,忽然看到裡頭有張原本卷起、但又沒卷實的紙。

  他隨手拿出來看。

  幾乎是與此同時,易颯回憶中的那條視線驟然停頓,然後,一幅畫面在眼前鋪展開。

  那是馬老頭,臉上帶畏縮而又討好的笑,正向她抖開一張尋人啟事——

  我來找人,我女兒,你要是有印象,幫著留意一下。

  陳禿一早就出去訂貨。

  不同的窩點,不同的人,上下打點,一訂就訂到了日落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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