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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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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殼上,本來就有九道入口,山腸舒展開的時候,九根腸,會聯接到九個入口上,但收腸時,連接處就會斷開。」 孟千姿一下子明白了:「你聽到的斷裂聲響,就是那根腸的連接口,斷開了?」 倪秋惠點頭:「幸好當時離得不是很遠,我望一眼就明白了,這根腸在扭動,那一截斷口卻紋絲不動,說明那邊才是安全的。」 當時,倪秋惠也急紅了眼,喝令大家拼死也要快爬:斷裂處的縫隙尚小,但勢必會越拉越大,大到一定程度的話,可就再也過不去了。 生死關頭,沒一個拖後腿的,所有人卯足了勁登攀,到斷口時,兩邊的距離其實已經超過一個身位了,不過「蜈蚣」也是會騰躍的:在兩位姑婆的喝令下,後半截的「蜈蚣身」拱起,奮力將前半截的人拋擲出去,而前段的兩個人,也穩穩攀住了對面的斷口。 現在回想起來,倪秋惠還心有餘悸:「你是沒看到,當時真是好險啊,那根山腸瞬間就縮回去了,只剩下我們這一串『蜈蚣人』懸空攀在斷口上,說實在的,差點沒攀住。」 畢竟一行十幾個人呢,只靠前頭那兩三個,哪吃得住啊。 萬幸的是,她把足夠的人留在了外頭:黃松他們一行二十來號人,都在洞口守著,聽到裡頭巨變,黃松壯著膽子進來查看,恰好看到倪秋惠一行懸掛在斷口、就快掉下去了,他趕緊撲上來抓住,又大吼著朝外嚷人,外頭的人紛紛進來,就這麼一個抓住一個,然後迅速挨個結繩,結隊拔蘿蔔般,終於把倪秋惠這一串給穩住了。 說到這兒,倪秋惠感慨了句:「有些時候啊,真是差一秒快一分都不行,那時候,也幸虧我們這串在那吊著呢。」 都是山鬼,應急的手法是一樣的,冼瓊花她們同樣結成了「蜈蚣人」,也同樣向著高處急攀,但大概是她們的始發點太深了,到斷口處時,那根山腸早已距離對應的那個斷崖口太遠了。 孟千姿聽得冷汗都出來了:「然後,她們恰好看到了你們還吊著,就……」 倪秋惠微微頷首:「我們也向她們喊話了,讓趕緊跳過來。」 怎麼說呢,就跟空中飛人似的,冼瓊花一行在顛撲扭轉的山腸中覷准方位、角度,一個整齊劃一的聯合縱躍,抓住了倪秋惠這一頭的「蜈蚣尾」。 要知道,冼瓊花這頭可是一共八個人啊,八個人的重量,飛縱過來,那勢能非同小可,把所有人拉得急往下墜,上頭拉人的人即便做足了準備,都瞬間被墜拉入崖下六七個。 崖上崖下,四十多號人連成了一長串,有一多半還在半空懸蕩,直如進行著一場最兇險的拔河,下頭的人使不上力,驚魂不定,上頭的人則齜牙咧嘴,拼接吃奶的力氣往上拽拉。 孟千姿呼吸都快連不上了,她抬手抹了把鼻尖滲出的細汗:「那不對啊,理論上是下頭的人多啊?」 三媽和七媽她們,兩串蜈蚣人加起來,大概有十八個,守在洞外的人有二十一二,原本是上頭的人略佔優勢,但上頭的人既被拉落下了六七個,雙方力量陡然懸殊,怎麼可能還能以少搏多呢? 倪秋惠看了她好一會,才揭曉答案:「你忘啦?我們還有好幾頭犛牛馱物資上山、也守在洞外呢,這種力氣活,放著大塊頭不用,留著吃肉嗎?」 孟千姿恍然,直到這時,她才長長籲出一口氣,虛脫般倚回床頭,仿佛這場命懸一線的角力,她也曾參與其中似的:「三媽,真是被你講的,嚇也嚇掉半條命了。」 倪秋惠笑了笑,正要說什麼,氈房內又是明暗一換,來人掀開簾子,人還沒進屋,聲音已經過來了:「三姐,既然大姐過來,我看我還是先走……」 孟千姿認出這聲音了:「六媽?」 來的正是曲俏。 她沒預備會聽到孟千姿的聲音,怔了一下,這才款款一笑,聲音是慣常的溫柔婉轉:「千姿醒啦,之前雷都打不醒你,我也忘了該壓低聲音說話了。」 邊說邊走到床邊,身段兒和姿態,像在臺上時一樣好看,孟千姿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錯了,總覺得她雙頰帶粉,比前次見時多了好些嫵媚。 不過剛剛那句話的信息量好大,孟千姿也顧不上跟曲俏寒暄,忙問倪秋惠:「怎麼我大嬢嬢也要來嗎?」 話要一句句說,倪秋惠不慌不忙,語調柔和:「剛忘記跟你說了,老四和勁松出去接大姐了,估計今明兩天就到——段嬢嬢的屍體不是找著了嗎,大姐等不及,說找的時候自己沒出力,現在找著了,她不能還幹坐著,加上這趟,山戶傷亡不小,她也想過來看看。」 孟千姿是王座沒錯,但高荊鴻是山鬼中資歷最老的,她過來,意義到底不一樣。 倪秋惠說完這話,又回頭看曲俏:「老六啊,你也不要死心眼,都好幾年了,那件事,要麼說開,要麼放下吧——大姐這歲數,這身體,還能挺幾年啊,這口氣,你要跟她強到死?」 曲俏眼圈一紅:「也不是……」 孟千姿好奇:「什麼事啊?」 她大嬢嬢和六媽,都不像小心眼的人啊,什麼了不得的氣,好幾年了還揣心窩子上? 倪秋惠答非所問:「我是個出家人了,看得比從前更明白,各人有各人的命數,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何必強求呢,強求如攥水撲風,攥不緊、留不住,撲不著,水有水的去處,風有風的歸向,來來去去,都是在咱們命裡留影,隨它吧,記得就好。」 孟千姿聽不懂:「三媽,知道你悟性高,跟我們這種俗人說話,能不能通俗點?」 倪秋惠沒吭聲,目光卻往門邊溜了過去。 是江鵲橋,從門簾底下拱了進來,大概是任務達成,姿態中帶點趾高氣揚,還帶了點不耐煩,像是在說:煩銀!老支使人家做事兒! 但它身後,並沒有跟著人。 倪秋惠的目光往門簾縫下瞅,果然,讓她看見外頭踱步的影子,還有一雙想進來、腳尖卻老旁挪的腳。 孟千姿循向看去,猜到了是江煉,頰上沒來由一熱,手在蓋毯裡揪毛擰疙瘩,臉上還要裝著什麼都沒發覺,若無其事。 倪秋惠偏不讓她如願,拿胳膊肘碰了碰曲俏:「老六,你說他能在外頭站多久?」 曲俏說:「不想跟咱們照面,能裝著呢,上次,我跟老七和他走對面,他裝著低頭找東西,硬是跑了。」 倪秋惠說:「我沒長角,也沒爪子,他還怕被嚇著?」 曲俏撲哧一笑:「誰知道,跟我們差著輩分,面皮薄吧。」 孟千姿還是不說話,蓋毯裡的那一處,快被她揪禿嚕毛了。 倪秋惠看了她一眼,心裡頭驀地一柔,想起剛把她抱養來時,那軟乎乎的小粉團兒,好像只一溜眼的功夫,就這麼大了。 越大,這命數就越難看透了,水有水的去處,風有風的歸向,水去了,再看不見,風去了,也再摸不著。 她眼眶有點泛酸,一股子幾不可察的嘆息慢慢在胸臆間化開,伸手拉了下曲俏的衣角:「走吧老六,還有事做呢。」 江煉聽到腳步聲出來,趕緊繞到氈房一側,目送著三、六兩位姑婆走遠,這才松了口氣,掀開簾子進屋。 一抬眼,便笑了。 孟千姿坐在床上,擁著蓋毯,斜乜著眼打量著他。 江鵲橋立在帆布椅上,兩隻小眼有點翻白,好像在問:你磨嘰啥呢,這麼久才進來! 孟千姿故意問他:「我三媽和六媽剛出去,見到了嗎?」 江煉驚訝:「是嗎?沒看見,我才過來。」 他在床邊坐下,清了清嗓子,頓了會,伸手去握孟千姿的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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