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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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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到達五百弄鄉時,天已黑透,每頭騾背上都備了照明設備,還有手提式探照燈,那光打出去,可當真強勁,把周圍一隅,照得如同白晝。 可是那一隅之外,黑得太過濃重了,這兒廢棄之後,沒有再開發,卻像是比從未開發過還要原始,因為不長林木,所以沒什麼生物來棲,靜得有些可怕,光柱打出去,不時被巨大而厚重的石塊阻斷,那就是峰叢粽子山了。 路三明硬著頭皮向孟千姿建議:「孟小姐,你看,要麼今晚先住下?」 他自覺這安排不是很到位,但即便是一大早趕騾子進來,走完這淤泥路、探完那些廢棄的住戶點,也要到晚上了,也就是說,不管什麼時候來,這「住一晚」總是免不了的。 都到這了,那是肯定得住下的,孟千姿擎起探照燈往周圍掃了一圈,這範圍內有幾幢房子,大多塌朽了,那些採石搭起來的,牆體倒還都完好,她吩咐路三明:「你派人四下看一圈,撿大的、比較牢的石頭房子,大家湊合一晚吧。」 沒想到的是,連這「湊合」都沒機會。 前去查看的人回來說,因為這兒每到夏季就淤水被淹,這幾十年下來,都不知道淹過多少次了,那些木頭房子,自然已經朽得跟棉絮似的,即便是石頭房子,內牆外牆都是一道道的水線,而且長滿了石苔青蘚,日積月累,新長的固然是密密麻麻佈滿牆面,那些泡爛了的,就堆在屋裡,滑膩如漿,臭不可聞,即便硬著頭皮清掃,那味兒也祛除不了,在屋裡站個一時三刻都受不了,更別提是住一晚了。 這就棘手了,這兒的爛泥地雖比路上的要硬實些,但五十步笑百步,打地釘搭帳篷也不合適,與其窩窩囊囊夜不能寐地將就一晚,還不如打起精神來幹活,孟千姿心一橫:「都穿戴起來,做事吧,一鼓作氣,出去了再好好休息。」 她套上雨靴,紮緊靴口,從騾背上滑了下來,其他人也紛紛下騾。 只不過,人可以熬夜幹活,騾子走了這大半天了,可得好好休息,不然明兒返程夠嗆:幾個騾工靠騾子賺錢,很是心疼牲口,當下就要拽騾子去飲水。 這種山間窪地,雨季一過,勢必有大小水塘,遠近而已,水塘的水雖髒,牲口是不在乎的,孟千姿讓路三明挑兩個身手好的人陪騾工一道去,說句不合適的話:山鬼出事,內部尚好解決,這種外人有個三長兩短的,可就太棘手了。 剩下的人,也不分批了,這黑燈瞎火的,分批怕出事,都聚在一處,依著地圖編號,一路去查看那些廢棄的住戶。 去了兩個陪騾工的,孟千姿這頭便剩了九個人,分工明確:貔貅和另一個孔武有力、名喚湯壯的,負責出力氣,抬蓋掀框,清理現場,孟千姿一行四個主要是查看,剩下三個,兩人照明,一人從旁放哨。 一行人便這樣,且走且看,但老實說,看不出什麼異常的:這鄉里的人搬走時,大多帶走了家什,剩下的,多是不好帶的大件,而那些床板朽桌什麼的,即便大剌剌攤放著,又能看出什麼端倪呢? 孟千姿有點沮喪,覺得這趟五百弄鄉之行,多半是一場空忙,來了,只求個心安而已。 江煉瞅了個空子,上去跟她說:「別人都是搬走的,閻羅未必,他走得一定匆忙,應該剩下不少東西。」 孟千姿不看他,但總想嗆他兩句:「那不一定,沒准他有老婆,他走了,老婆可以搬家啊。」 江煉笑:「閻羅那樣,流落在外的,而且出逃時都……四五十歲了,還顧得上討老婆?」 他回想了一下:沒錯,況家被劫殺是在四十年代,當時閻羅二三十歲的樣子,六十年代出逃,怎麼著都四十來歲了。 閻羅的出逃路上,還能伸發出愛情線?他有點接受不了。 孟千姿哼了一聲:「段太婆的照片,有閻羅的那兩張,他的穿著打扮,跟當地人毫無二致,也就是說,必然住了好多年了,如果不是那張臉,你會認出他是個外來的?」 「一個人想要隱藏身份,最大的偽裝就是讓自己面目模糊,跟周圍的人保持一致,他一個外人,又一直當個老光棍,太惹人注意了——為什麼不找個什麼都不懂的鄉下老婆,伺候他,給他打理一切,以便他能安安心心做自己的事呢?」 這兒這麼偏僻,住在這兒的人也必然是與世隔絕、不理外頭形勢,也壓根不認識字的,閻羅想要遮掩自己、快速融入,最好的法子確實是跟一個當地女人湊成一對,這事對閻羅來說,有百利而無一害。 江煉一愣,半晌才說了句:「也有道理。」 孟千姿斜乜了他一眼:「所以說,男人啊,都這樣。」 說完,一仰頭出去了,吩咐貔貅:「去下一間。」 江煉落在了後頭,總覺得孟千姿這話餘韻綿長,明著在說閻羅,暗裡要敲打誰似的…… 正想著,神棍攆上來,問他:「小煉煉,你說,閻羅來五百弄鄉,是隨便選了個好藏身的偏僻之地,還是特意來的呢?」 江煉也說不好。 下一間是幢石頭房子,還沒進門,就覺得腐臭味感人,貔貅提前給幾人分發口罩,江煉剛戴上口罩,就察覺到,這周圍起風了。 盆地地勢低窪,風的來勢向來洶洶,而且粽山聳峙,風刮過來,沒法暢通無阻,頻遭攔擋摩擦,難免發出怪聲,深夜聽來,怪瘮人的。 神棍奇道:「還真跟雅丹魔鬼城似的!」 路三明洋洋得意:「神先生,我還能騙你嗎?這就是氣流的摩擦震動,這才剛起風,你等著,風再大的時候,跟鬼哭神嚎似的。」 果然,幾人進了屋,四下看過無甚斬獲,正想出門時,又一股勁風襲來,這趟的風,比上一遭要強勁多了,連朽壞的屋頂都被連連掀起,四野八方,幽咽聲頓起,直如萬鬼齊哭,而且這聲音,跟雅丹魔鬼城還不同:雅丹地處曠野,聲音來得快去也快,粽子山卻在窪地,聲音四下縈繞,一浪接著一浪,孟千姿正覺頭皮發麻,忽聽到不遠處,有驚駭怪叫聲傳來。 聽那聲音,必是某個騾工無疑了,孟千姿急喝了句:「怎麼了?」 話音剛落,屋內屋外,兩個聲音一起應和:「我去看看。」 外頭的是那個放哨的,他占了地利,話音未落,人就竄了出去。 裡頭的是貔貅,和絕大多數山戶一樣,總想在大佬面前表現表現,哪知一時情急,忘了地上膩滑,一踏之下,直直往旁側摔了過去,雙手急抓時,卻又沒實物可借手,直接就在牆上的濕苔上猛抓了一把,然後一路抓下,重重栽倒在地。 這時候,忽聽腰上的對講機響,是陪騾工的一個山戶,在那頭解釋說:「沒事沒事,鄉下人膽子小,本來就疑神疑鬼的,忽然聽到風聲,又一腳踩滑,鬼叫個不停,才被我喝住了。」 闔著是虛驚一場,孟千姿長籲了一口氣,這一頭,貔貅又窘又愧,手裡抓了把又膩又臭的,簡直是思之欲嘔。 他掙扎著想爬起來,只是摔得太結實了,剛一用力,又是一聲痛哼,江煉離他最近,見狀彎腰俯身,把手伸給他。 他對貔貅印象挺好,這人這麼大塊頭,卻是個靦腆斯文的性子,有點反差萌。 貔貅滿懷感激,說了聲「謝謝」,換了乾淨的那只手握住他的,就待借力站起。 哪知一握之下,這力沒借上,江煉並沒有拉他。 貔貅奇怪,抬頭看江煉,就見江煉眉頭緊皺,一直盯著石壁,俄頃喉結滾了滾,叫了聲:「千姿。」 孟千姿聞聲回頭,一時間沒看出玄虛,只看到苔蘚壁上,一行接地抓痕,那是貔貅栽倒時,一路抓出來的。 江煉咽了口唾沫,語氣有些激動:「燈光,趕緊把燈打過來,這石頭上有刻痕。」 燈光立馬就過來了,是有刻痕,就在貔貅抓下的苔蘚某一處,非常無序,來來回回,像是有人用刀在反復刻畫、試圖挫磨掉什麼東西。 孟千姿看了會,心頭砰砰直跳,直覺有什麼東西,就快被發現了。 她說了句:「把這面牆上的苔蘚,都給我清乾淨。」 很快,這面牆上的苔蘚就都被清拽掉了。 確實是有字,都集中在下半幅,那個高度,像是有人坐在小馬紮上、對著牆,一筆一劃刻出來的,然後長久瞪視、抓耳撓腮、苦苦思索。 而那些字,後來又都承受了挫刀的挫磨,應該是想毀去的,也的確成功毀掉了一些,但沒毀掉的那些,因為苔蘚深深附在了刻痕裡,這麼一清理,反而更加清楚了,更何況,有兩盞射燈,自左右打在了那面牆上。 江煉一眼就能看清楚那些淩亂分佈的字。 大禹。 塗山氏生啟。 三過家門。 誰生了大禹? 孟千姿也看見這些字了,卻愈加糊塗了:誰刻了這些字?閻羅嗎?應該是,五百弄鄉這種少數民族聚居地,應該找不到第二個會寫漢字的吧,但閻羅,怎麼研究起大禹治水來了? 正想著,聽到神棍喉嚨裡發出呵呵的、類似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然後一屁股坐倒在地。 江煉看了他一會,低聲說了句:「所有人都出去,別影響神棍。」 他拽著孟千姿出來。 孟千姿還是一頭霧水,頻頻回望屋內:「幹嘛啊,他怎麼了?」 江煉喉頭發幹,覺得自己的手都有些輕微顫抖:「他可能就要想到些什麼了,別影響他,給他空間。」 這樣啊,孟千姿不吭聲了,過了會,嘟嚷了句:「我怎麼想不到。」 江煉失笑:「你嫉妒他這個嗎?千姿,人家神棍可從來不嫉妒你能剖山、動山獸、伏山獸。」 「術業有專攻,他在那些玄異事裡浸潤了二三十年了,讀的相關書籍比你多,經歷的事也比你多,有些聯繫,只有他能勾連起來——反正他是你的蓮瓣,有什麼功勞算你的,揪死了別讓這瓣花掉了就行。」 孟千姿想笑,還沒來得及說話,聽到神棍在屋內叫:「小煉煉?」 孟千姿和江煉對視了一眼,一起進了屋。 神棍還坐在地上,一隻手顫微微扒在「大禹」那兩個字上,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大禹治水的傳說,你們都聽過吧?」 孟千姿答了句:「聽過啊。」 神棍轉頭看她:「講講看。」 又補充了句:「要具體,前因後果,要具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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