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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〇


  最先進來的,就是那個江煉瞧見過的、噴香水做頭髮的女人,她現在應該是待在家裡做闊太太了,窮極無聊,對很多事天然熱衷,追著徐克用問:「怎麼開始查這麼久之前的事了?是當年錯判了,要翻案嗎?」

  徐克用給她吃定心丸:「今天這事,只是還原一下當時的現場,跟翻案沒任何關係,我們也不是員警。你不用有壓力,放輕鬆,幫忙回憶一下,那一晚上,有沒有什麼你覺得不對勁的地方,什麼都可以說,暢所欲言。」

  說著,還把手邊一碟巧克力推了過去。

  那女人剝了一粒放進嘴裡嚼,甜食確實是有助於人放鬆,她邊嚼邊含糊發言:「那當然不對勁,那個陳,陳……」

  徐克用提醒她:「陳大飛。」

  「對,對,大飛,」女人又剝了一塊巧克力,嘴裡還沒嚼完,於是先擱在手裡拿著,「大飛是對領導不滿,被扣了工資還發過牢騷,說早晚要把這破地兒給燒了,但是,他也說過,在火葬場工作沒前途,他要下海、掙大錢——既然決心要掙大錢了,又去燒火葬場,是不是自相矛盾?縱火是犯罪啊,何必呢,還把自己一條命給搭進去了。」

  說著,把剝好的那顆巧克力送進嘴裡,又抓了一顆。

  江煉把嘴邊的麥移開,湊近孟千姿說了句:「巧克力準備得不太夠啊。」

  孟千姿又好氣又好笑,也捂住麥,斜乜了他一眼:「你關注點是不是偏了?」

  江煉便老實地退回去,又把麥挪回,只看著她笑,邊上神棍嫌兩人聒噪,向著他們怒目而視:「專注!」

  這兩人沒吃他這敲打,倒是那頭的徐克用嚇了一跳,以為客戶嫌他問得不夠專注,愈發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來。

  他輕咳了兩聲:「所以,你是覺得,放火的可能不是他?」

  女人連連擺手:「不是不是,放火的肯定是他。我聽我家那口子說,汽油是大飛從場院裡停的一輛農用車上取的,出油口附近,也到處都是他的指紋,員警辦事,也是講證據的,這個我們不能亂懷疑。」

  江煉眸光微微爍動。

  有意思,他拿過面前桌上的紙筆,寫了句:陳大飛放火。

  徐克用問那女人:「還有呢?」

  還有就是……

  那女人皺眉頭:「我一直覺得啊,大飛他當時不正常。」

  徐克用緊追著問:「怎麼個不正常法?」

  「就是當時,火燒太大了,我們靠盆瓢接水的,起不上什麼作用,又聽到大飛在裡頭嚎救命,心裡著急,我們就嚷嚷,讓他找塊被毯什麼的往外沖……」

  說到這兒,她腰背一挺:「員警同志……啊不,小徐同志,我至今還是認為,大飛當時如果聽我的,往外沖了,絕對不會被燒死,至多燒傷,你說是不是?那種時候,就不能猶豫,不能怕疼,就得往外沖……」

  她當年面對公安問詢時,應該就是這麼說的,想不到時隔這麼多年,說起來仍是這麼起勁,徐克用不得不打斷她:「那大飛當時,為什麼不沖呢?」

  「就是啊,」那女人又激動了,「他就在那哭嚎,你知道,火雖然燒得大,但還是能依稀看到人影的,我就看到他跟沒了魂似的,在裡頭又哭又嚎,那麼多人嚷他沖出來,他只是在裡頭團團亂轉,十足沒頭蒼蠅,後來我都不忍心看,叫得太慘了,我就扭過頭,我就……」

  她忽然愣了一下。

  徐克用追問:「你就什麼?」

  那女人反應過來:「我就不忍心看啊……」

  孟千姿拿手拈住麥身,一直盯著場內這兩人,見徐克用又準備往下問了,腦子裡火花一閃,脫口說了句:「不對,她這反應不對,你繼續上一個問題。她扭過頭,然後怎麼了?」

  徐克用很盡責地傳話:「你扭過頭,然後怎麼了?」

  那女人茫然:「不是說了嗎,不忍心看啊,太慘了。」

  孟千姿說:「問她扭過頭,是不是看到什麼了。」

  徐克用又轉述。

  那女人答:「還能看到什麼,看到人啊,當時我們不是都過去救火嗎,大家站得分散,一扭頭,就看到個人啊。」

  徐克用隨口問了句:「那人誰啊?男的女的?」

  女人搖頭:「不知道是誰,看骨架身形,應該是個男的。那年頭,火葬場位置偏,周圍也沒燈,雖然燒著火,但是火頭你知道的,晃來晃去,很暗,所以站得遠點,就看不清了。」

  江煉覺得奇怪,他湊近孟千姿:「怎麼了?」

  孟千姿嘀咕了句:「剛那女人愣了一下,愣得好怪。」

  神棍急著想往下聽:「可能是人家回想起當時的情景,一時難受,所以愣了呢?」

  孟千姿覺得不是,想了想,又吩咐徐克用:「問她,看到那個人時,是不是覺得哪不對勁?你引導她一下,引導她去想,她一定是有點意識的,但自己還沒反應過來。」

  徐克用一頭霧水,但客戶有需求,還得照辦,那女人也被他問懵圈了,只不斷重複:「是有點不對勁啊,但就那麼掃了一眼,注意力就回去了……問我哪不對勁,我也不知道啊,就是,就是覺得他跟我們有哪裡不一樣……」

  徐克用問她:「哪不一樣啊?」

  那女人急了:「想不起來啊!」

  徐克用真是急出了一腦門的汗,正心頭發躁,耳機裡傳來江煉的聲音:「要問具體點,不一樣是哪一方面的,是體型呢還是穿的衣服,或者拿的東西……給她一個選項。」

  這一下果然奏效,那女人怔怔聽完,一拍大腿:「想起來了,是盆!那人手裡沒盆!」

  她急急解釋:「當時我們一聽失火了,都拿上傢伙出去救火,沒有空手去看熱鬧的。我一個女人,還拎了桶水過去呢,怪不得我總覺得那人奇怪,那人手裡什麼都沒拿,腳邊也沒有……」

  說到這兒,自己嘀咕起來:「誰啊這是,怎麼空手就過去了。」

  ……

  江煉在紙上又寫下兩句話。

  第二句是:陳大飛當時的精神,似乎有問題。

  第三句是:火場裡好像有個奇怪的男人。

  寫完了,轉頭看孟千姿:「可以啊你。」

  虧得她追著那女人的「一愣」不放手,果然問出東西來了。

  孟千姿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沒什麼,女人的直覺而已。」

  面談室裡,那個女人的部分顯然已經結束了,她起身往外走時,還不忘抓走一顆巧克力。

  江煉吩咐徐克用:「後頭的人進來,就照這個套路來,另外,有三項必問的,一,有沒有人覺得陳大飛當時精神不太正常;二,他們出去救火時,是不是都拿了救火的器具;三,有沒有人和那女的一樣,看到過一個空著手的男人。」

  有的放矢,接下來的問詢,就要順暢多了。

  火葬場附近,住了六七戶人家,基本是小夫妻,當時火起,都是大人出去救火,把小孩兒關在家裡,而每個人趕過去時,都是或端盆或提桶的,沒有空手的。

  除了先頭那女人,沒人注意過什麼空手的男人,用一個大背頭男人的話說:「那頭在失火,還有人正在被燒死,換了你,能有那心思看別的?不是我說,誰跟我一起救火的我都沒注意。」

  但幾乎有半數以上的人,都認為陳大飛當時的精神有問題。

  大背頭男人用詞更狠:「他就是瘋了,精神失常。」

  還賭咒發誓說,自己救火的時候,聽到陳大飛哭嚎著喊:「它……它抓我的腳。」

  徐克用問:「那當年公安調查,你說了嗎?」

  大背頭男人說:「說了啊,警民配合,當然要說。我們都認為,他當時是看火太大,嚇傻了,出幻覺了。你說誰能抓他的腳?死人詐屍嗎?這失火不比焚化爐,沒法把人燒乾淨——當時火葬場登記了幾具屍,現場就找到了幾副焦骨,都能對得上,就算死人詐屍,也把它給燒直挺了。」

  江煉把第二句的「精神似乎有問題」幾個字刮掉,改成了「受驚嚇,發瘋」。

  最後一個接受面談的,是陳大飛的老婆,毛秋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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