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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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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惠的照片掉了。 阿惠,原名盛澤惠,隸屬滇地黑苗,神棍之前向二沈炫耀自己的行走經歷、提到的那只被他一屁股坐死的、手臂粗的蠱蟲,就和盛澤惠有關。 她當然不認識神棍,她於上世紀四十年代死在河南的一個小山村裡,據說死於一種極其詭異的怪病,後背被剝掉了一塊皮,那瘡疤的形狀,頗像一隻翩躚的血色蝴蝶。 嚴格說起來,她是「自殺」的:她以兩筒銀洋作為報酬,雇村民把自己的棺材抬入深山,吊入高崖的崖洞,然後安詳地躺進棺材,要求村民把棺材釘死。 村民們垂涎銀錢,明知此舉有損陰德,還是一一照辦,據說他們辦完事離去時,盛澤惠在棺材中用指甲不斷抓撓棺壁,那尖利的聲音,聽得人毛骨悚然。 後來才知道,她是以身飼蠱、以命入血蠱,去報復那些害了她一生的人。 神棍於因緣際會間得了她的兩張照片,驚為天人,後來又瞭解到她的身世,唏噓不已,口口聲聲「我家阿惠」,朋友們便調侃這是他「女朋友」,他聽了非但不生氣,反而胸腔之內、老鹿亂跳,止不住沾沾自喜,久而久之,似乎真是這麼一回事了。 那兩張照片,一張放在家裡,一張隨身隨行——因為他的「研究」,時不時要入荒僻之所,十天半月見不著人是常事,難免孤寂,正所謂「長夜漫漫,今夜誰與我共」,朋友們都有家小、諸事纏身,懶得聽他嘮叨,不瞭解他的人則當他瘋言瘋語,拿看異類的目光看他,如此篩下來,只有這張照片,可以聽他絮絮叨叨、高談闊論了。 他經常拈著這照片,把自己的推理與發現論述一番,然後問她:「阿惠,你覺得呢?」 照片上,盛澤惠似嗔非嗔,柔柔淺笑,神棍從不奢求這世上真有個人能跟他志同道合,能有這麼張照片,可以靜靜地聽他說話,不打斷、不譏嘲、不反感、不拂袖而去,就已經很滿足了。 …… 但是剛剛那一通猛墜急落,衣歪袋斜,也不知怎麼的,那張照片竟滑落出來,翻翻卷卷,向著崖底深處去了,神棍大驚之下,伸手撈取,但人在繩上,哪是借得著力的?越抓越亂,越忙越轉,那照片真跟只飛去的白色蝴蝶似的,如旋如霧,翩躚婆娑,愈遠愈淡,漸被更深處的漆黑給吞融進去了。 神棍沮喪之至,覺得這照片一飛,形同緣分消減:本來就沒見過面,盛澤惠死時,大多數的物件都已付諸烈火,只餘這火堆中搶出的兩張照片,還燒殘了角,現在好了,損失了一半! 他又是失落又是懊惱,本想任由身子隨繩兜轉、懲罰自我,好好追念一番,忽聽到江煉的聲音,才猛然警醒:繩子快斷了? 我靠,活佛倉央嘉措曾經說過,「世間事,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閒事」,命都要沒了,還談什麼學術研究?兒女情長什麼的,還是先邊兒去吧。 他依著江煉所說,趕緊伸手去撈繩子,又把下降器抓進了手裡,四下一瞅,看到斜下方七八米處,有一塊凸出的山台,那尺寸,堪比婚宴大圓桌,足可落腳。 神棍大喜,深吸了一口氣,拿腳蹬住岩壁,一邊放繩,一邊向著那個方向挪過去,眼見還剩了兩三米,上方的拽力突然消失。 傻子也知道是怎麼回事了,說時遲,那時快,神棍大吼一聲,用盡渾身的力氣,向著石台跳了下去,落地時雙腳一挫,痛得滾翻在地,但痛歸痛,心中簡直是要喜極而泣:很明顯,他這是安全著陸了。 半空中,依然有火蝙蝠零星劃落;高處,孟千姿和江煉看到了神棍的靜力繩斷落,為了以防萬一,已經攀住石壁,以手腳下攀為主而繩索吊攀為輔了,只是這一來,速度又慢了好幾個度。 神棍撳亮頭燈,想看看周圍的情形,無意間一低頭,忽然發現,屁股下頭坐了字。 是有人用刀子在石面上刻劃出的字,看得出用刀老道,或者說,用的必是好刀:那些字,真如銀劃鐵鉤,個個有姿有態,而且不止一列,他恰好坐在了中央而已。 神棍趕緊翻身跪起,且看且讓,也不知道這些字刻了多少年了,其上多有濕泥敗葉,他不斷拿手抹擦,終於看了個清楚,不是詩是不是詞,像是酒到酣處,隨手刻下的。 末了,還有列稍小一點的字,應該是落款人名。 段文希…… 這個名字怪耳熟的,想起來了,孟勁松給他解說這個天坑時,曾經提起,有個段文希段太婆,八十多年前下過這崖。 神棍莫名興奮:八十多年前哎! 看起來,好像還有酒,放哪了呢? 他下意識四面張望,很快就發現,山台靠近崖壁的地方,恰好有個不太明顯的凹槽,露了截很小的葫蘆嘴在外頭,他手腳並用地爬過去,把那東西摳扒出來。 居然是個很精緻的酒葫蘆,不算大,恰能托於掌上,葫蘆腰處還系了條紅巾絛,只是年代久遠,底下又濕潮,這巾絛早朽爛了。 擎在手裡晃晃,裡頭真還有酒水晃動的聲音,只是量不大。 神棍大為驚訝:葫蘆雖然可以作為盛酒器,但它屬於天然草本植物,封閉性並不好,用來存酒的話,怕是沒幾年就揮發滲漏光了,八十多年,這酒是怎麼保存到現在的? 他把頭燈往下扯了扯,以便能更清楚地觀察這個酒葫蘆。 看明白了,這葫蘆製作得很精巧,裡頭的胎體是燒陶的,只是外頭膠貼了個葫蘆殼而已,壺嘴是軟木塞,雖然開封過,但段文希蓋上時,又重新滴封了蠟,這裡的溫度比外頭濕涼得多,又少光照,即便是盛暑酷夏,蠟層也不至於受熱融化,是以能保存至今。 神棍咽了口唾沫,一顆心砰砰跳起來。 段文希請他喝酒哎! 他一定是八十多年來,自段文希之後,第二個登上這石台的人,段文希一定也猜不出,誰會來飲這剩下的半壺酒,所以她才會說「無緣會面,有緣對酒」。 真是一個非常風雅的人,跟他一樣風雅! 神棍有點飄飄然,「留君三口」,這個「君」,此刻終於定音落錘,指的就是他,神棍君。 想不到八十多年前,就有三口美酒留置於這孤崖之下,靜待他來啜飲,那時候,他還沒出生呢。 緣分!這是何等的緣分!這還有什麼好說的,喝! 神棍伸手去拔轉木塞,拔著拔著,動作越來越慢,終於……僵住了。 他聞到了一股難以言喻的腥臭味,跟蝙蝠被燒時的焦臭味,完全不同。 他覺得有陰風掠過、頭皮都為之繃緊,不是真的有風,是一種身周的微環境突變、讓人不由得周身發冷的一種森寒。 他看到,地上橫亙開一截粗長的影子,那是…… 神棍的身體開始打顫,牙齒格格亂響,也許是身體顫得太厲害了,他有一種骨節都要抖散的錯覺。 他極慢地抬起頭來。 那是一條蛇,巨蛇。 約莫二十來米長,腰身有水桶那麼粗,顏色近乎慘白,身上密密的鱗片泛陰冷的光,它正盤纏在略高處的崖壁上,蛇頭向著他慢慢垂下,偶爾會吐出蛇芯子,血紅色,足有半米來長,每次吞吐,就會發出噝噝的聲音,仿佛周遭的空氣都被粗暴地撕裂開來。 神棍的腦子裡一片空白,只愣愣看著:頭燈的光透過蛇身,在崖壁更高處打出緩慢移動的暗影,那影子比真身還要巨大許多,如黑氣彌漫,要把天地都包噬進去。 這麼大的蛇,都不知道蛻過幾層皮了,按說,蛇是不應該生活在崖上的,也許是被剛才掉落的無數火蝙蝠給驚擾的? 神棍盯著巨蛇那拳頭大小的圓眼,唾沫吞在喉口卻忘了咽,近乎荒誕的,腦子裡忽然冒出一個滑稽也似的念頭:難道這巨蛇是這酒葫蘆的守護者,自己手賤動了葫蘆,才招來這無妄之災? 他居然真地抖抖索索舉起酒葫蘆,臉上擠出了比哭還難看的訕笑,喉口逸出幾個字來:「要麼……你拿去喝?」 那巨蛇挪動著身體,吐芯子的頻率加快了,嘶嘶聲漸密,頭和脖子漸漸擰成了S形。 完了,神棍的大腦轟的一聲炸開了。 他曾經在西北荒漠,結識過一個懂蛇的行家,蛇在舊社會的某些行當裡,被視為靈性物種,尊稱為「柳七爺」,那人諢號就叫柳七,卻是個捉蛇賣蛇的,曾跟他講起過,蛇在行將發起攻擊之前,特徵之一是頻繁吐芯,特徵之二就是頭身漸成S形,被形象地稱為S形攻擊。 這一切都是有徵兆的,前有S技術讓他摔落懸崖,後又有巨蛇S形攻擊,S是他今生的終結,是他插翅也難逃的命數,難怪阿惠的照片會離他而去,難怪段文希給他留了三口斷頭酒,這一切,都是宿命的安排! …… 距離他頭頂斜上方十來米處,江煉和孟千姿把一切盡收眼底。 他們儘量屏息,希冀別引起巨蛇的注意,孟千姿已經動作極輕地一一去解和靜力繩的環扣,又低聲問江煉:「能把我推過去嗎?」 江煉心算著距離和方位,輕聲回了句:「沒問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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