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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第四卷 山膽 第九章

  江煉一手上滑,扣住下降器的制動閥,另一手握在孟千姿右側腰間,輕聲報數:「一,二,三……」

  「三」字剛一出口,下降器全開,兩人瞬間高速滑落,覷著距離差不多合適,江煉發足在崖上用力一蹬,兩人直向著石台蕩了過去,同一時間,他手上發力,將孟千姿猛地向外推出。

  力道和方位都拿捏得剛好,繩子再經不住這種挫動,猛然繃斷,江煉一個撲縱滾上山台,旋即翻身抬頭。

  孟千姿已經先他一步落下,恰穩穩落在神棍和巨蛇之間,那巨蛇似有所感,蛇頭微動,但依然保持著S形攻勢。

  神棍猝不及防,一時間,也辨不清這形勢是將逆轉呢還是只是多個人喂蛇,他張大嘴巴,不敢喘氣,也不敢眨眼。

  忽覺有人在他肩上拍了拍,茫然回頭時,看到江煉。

  江煉臉上帶著鏖戰過後的疲憊感,似乎連話都懶得說,只是朝他勾了勾手,那意思是讓他退後、靠邊、挪出空地。

  神棍腿軟,只能拿屁股往後蹭,聽說蛇的視力其實很差,但天然具有紅外感知能力,能「看到」發出熱量的動物——他現在渾身燥熱,生怕自己這團熱呼呼的移動物體,會把巨蛇的注意力給招引過來。

  然而,巨蛇似乎只對孟千姿感興趣。

  這兩現在,是兩相對峙,孟千姿幾乎沒怎麼動,只是右腳會偶爾邁出、原地劃一道弧線,又很快收回,帶出極輕的鈴音。

  鈴音……

  神棍打了個寒戰,他對鈴音有著極複雜的情感,說不清是嫌惡還是好奇:據說鈴聲是唯一能夠穿透陰陽界的聲音,是死人喉舌,能把陰間不甘的囈語傳遞給聽得懂的人……

  那巨蛇又在噝噝吐芯子了,一下急過一下,頭身的S形擰得更加明顯,突然之間掀開血口,蛇頭疾探下來。

  這嘴一張,上下顎分開足有一百八十度,整個頭都看不見了,只剩下如一扇窗那麼大的肉紅口腔迎頭蓋下,內裡雪白尖牙,根根如匕首倒豎,帶出一片腥風掃面。

  神棍嗓子裡一點聲音都出不來了,全身上下無一處肌肉不緊繃,一隻手本能反應,死死攥住了江煉的腳踝:完了,孟千姿哪夠它嚼的,她這身條,生吞下去都不是問題……

  誰知孟千姿非但不躲,反跨前一步,那氣勢,似是比巨蛇還凶,神棍看不到她的臉,但有種直覺:她渾身上下,哪怕是頭髮絲兒,都透著一種懾人的兇悍。

  她仰著臉,直迎上那張巨口,喉間逸出低沉但可怕的吼聲。

  這聲音人耳聽來,倒還了了,但那巨蛇的攻勢瞬間止住,神棍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錯了,總覺得有那麼一刹那,蛇身上的密鱗都有些微微掀翹。

  蛇嘴重又閉闔,似乎剛剛只是打了一個無比酣暢的呵欠,孟千姿高抬起右手,五指撮合,形如蛇頭,在半空中圈劃作符,這符樣似乎很複雜,神棍先還能試著想像她手勢劃出的紋路,到後來,腦子攪作了一團亂麻,完全理不清了,那巨蛇擺錘樣的腦袋起初還跟著她的手勢略作晃搖,後來便如定住了般,一動不動。

  末了,孟千姿的手也定住了。

  定了幾秒之後,她口中嘬了記呼哨,拿手向旁側一甩,說了聲:「去。」

  那巨蛇的身體迅速貼住上方崖壁,一路拖行而去,聲勢極重,帶下好多小石子,劈裡啪啦,砸在靠近崖壁站著的、江煉和神棍的頭盔上。

  江煉靜候這陣石雨過去,才抬起手,把被砸歪的頭盔抹正。

  神棍卻還沒能自這驚悸中舒緩回來,口裡喃喃個不停,也不知道是在問誰:「走了?走了沒?」

  孟千姿沒有答話,她半跪下身子,把一直背著的包取下,這是個輕便版的「山鬼籮筐」,從必備的工具到急救藥品、充饑的能量棒,無所不包,甚至還有一小瓶水。

  她拉開拉鍊口,把繃帶、棉簽、碘伏噴霧等等一一擺出,喉嚨裡輕咳了兩聲,問:「有人受傷嗎?要不要包紮?」

  神棍趕緊上下查看自己,終於在手肘處找到一塊半個手掌大的擦傷,顛顛湊上來:「我,我。」

  孟千姿瞥了那傷口一眼,敷衍似地抬起碘伏噴霧,給他噴了一下,噴的力道之小,不使勁嗅,都嗅不到碘伏味兒。

  神棍奇道:「不清洗傷口嗎?不包紮一下嗎?」

  孟千姿說:「這麼點傷,你忍忍吧,藥品珍貴,別瞎浪費。」

  聽著很有道理的樣子,神棍默默退開。

  江煉也過來蹲下——幾個小時前,才有人點撥他長了嘴就是要提要求的,他覺得應該受教——他掃了眼地上的什物,問她:「你看,我能不能也節省地……用點兒什麼?」

  孟千姿沒看他,她低頭擼袖子,說:「轉過去。」

  江煉老老實實地轉過身,在山台邊沿坐下,身後傳來神棍倒吸涼氣的聲音。

  江煉倒不覺得疼,又或許是後背已經有些麻木了,眼前是一片濃濃淺淺的黑,崖壁上有各色形狀的樹影,也許還有罕見的中藥材。

  崖頂多半已經沸反盈天了,但這兒太深,聲音飄不下來,低頭看,很遠很遠的地方,有微弱的亮,也許是哪只火蝙蝠掉落下去,在下頭引燃了一棵樹、或者一叢草,但這裡距離崖底,也還是太遠,所以那些熊熊燃燒著的火頭,此處看去,只像無窮遠處、微晃著的幾點纖瘦燭焰,在黑裡來回搖撞,掙不脫,也走不掉。

  孟勁松應該會趕緊張羅營救吧?但是所有固定點上的靜力繩都毀棄了,再次調撥需要不少時間,而且,飛狐會是個大問題;還有白水瀟,那個女人怎麼會出現在一個詭異的蝙蝠崖洞裡呢?落洞落洞,難道那個洞,就是所謂洞神棲身的地方?她怎麼落進去的?

  身側還潛伏著很多晦暗不明的危險,又有很多亟待解決的事,但這紛亂的思緒中,卻仍有幾個字,很勁韌地穿插進來。

  ——她居然知道。

  他沒跟她提過傷處在哪,她也沒有抬頭看,只說「轉過去」。

  她居然知道,什麼時候知道的?

  江煉微垂下眼,這四面靜謐,只余時急時緩的呼吸和刀剪輕響,清創已在進行,背上開始傳來密線牽扯般的絲絲韌痛,江煉籲著氣,痛得齜牙咧嘴,但那痛變了形的眼梢眉角間,還是悄然爬上了些許沒藏好的笑,叫這崖壁,叫這崖壁上橫生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孤寂草木,叫這木縫崖隙間棲息倏動著的細小草蟲阜螽……給看去了。

  孟千姿一直沒吭聲。

  江煉後背上那層衣服,確實差不多磨得爛散了,然而也幸虧有這層布,不然這後背,還不知道會是個什麼樣子:大部分是擦傷,有很多小的出血點和組織液滲出,一定很疼,不過表皮細胞的再生力很強,只要不感染,癒合起來也很快。但是有幾道斜過後背的、被尖石劃破了的口子,很深,直接切入了肉,甚至能看到肉黃色的脂肪層,再加上流了不少血,那傷口,真是觸目驚心,看得她心裡難受,只能動作儘量輕點、再輕點。

  江煉沒喊過疼,但他的肌肉會止不住下意識的抽動,這比喊疼還讓人揪心。

  神棍在邊上,一驚一乍地噝噝抽著氣,跟配音似的,孟千姿便看他格外不順眼:又沒疼在你身上,你在這喘個什麼勁兒。

  清創已畢,她預備拿醫用強力黏膠黏合傷口,神棍大概是緩過勁來了,忽的又想起那條巨蛇,問她:「孟小姐,那個蛇,你是怎麼弄的啊,它就這麼走了?」

  孟千姿硬邦邦回了句:「術業有專攻。」

  這對答提醒了江煉,他問:「剛剛就是『避山獸』嗎?」

  孟千姿起先不說話,是不想去打擾他,現在又改了主意,覺得引他不斷說話也好,注意力一分散,疼痛也能消減些:「不是,那是『伏山獸』。」

  她細細解釋這幾類符紋的不同。

  「『動山獸』是引山獸過道,洶洶出巢,橫衝直撞。這種非重大緊要場合,我們是不用的,因為聲勢太大。」

  神棍由二沈那,已經聽說過孟千姿之前「動山獸」的壯舉,他發表意見:「這個比較適用於兩軍對陣衝殺,我聽說當年黃帝和蚩尤大戰,用過獸兵,各種熊羆(pi,音皮)貙(chu,音初)虎上戰場,哇,好一通衝殺,一下子就把敵兵給沖散了。」

  沒人接他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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