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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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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借這笑卸了大半惡氣,剩下一小半不吐不快:「孟小姐,我要是自私怕事,完全可以不來救你……我忙到頭來,挨你一口水,是不是有點冤啊?」 孟千姿輕蔑地瞥了他一眼:「你只能來救我,別忘了,是你拿刀架在我脖子上綁的我,你不來,就坐實了是白水瀟的同夥、山鬼的公敵。我一天沒消息,你就一天不得安生,只有我好端端地回去,而且是你救回去的,你才好洗脫嫌疑……別把自己標榜得多義氣,誰都不是傻子。」 江煉被她噎得說不出話來。 他得承認,他確實有這心思,但昨晚情急之下去追車時,還真沒考慮這麼多。 隨便了,她愛怎麼解讀就怎麼解讀吧,反正這解讀也沒錯。 江煉攤了下手,以示:你厲害,你全對,我無話可說。 忽然又想到了什麼:「你已經恢復了?沒關係吧?你之前表現得……挺奇怪的。」 之前? 孟千姿蹙起眉頭。 她想起來了,她剛入癲,就被江煉給打暈了。 山鬼練抗藥,低級別是儘量保持清醒,高級別的就叫「入癲返」。 保持清醒是調動身體一切力量,正面對抗:譬如她一個走神,看見螞蟻在牆壁上學大雁飛,然後馬上反應過來,這叫保持清醒。 但古時候對手施放迷煙,大多偷偷摸摸,絕不會當面提醒你「注意啦,要放藥迷你啦」,所以,誤中迷煙之後如何破幻,如何能「入癲返」,比保持清醒更重要。 原理說來也簡單,比如好多成年人做夢,會夢見自己回到了高考考場,交卷在即,滿目空白,急得一頭冷汗,但突然間福至心靈,會提醒自己:我昨天不是還在上班/開會/出差/帶兒子嗎?怎麼會在考試呢,這是個夢吧? 於是長籲一口氣,漸漸醒過來。 一言以蔽之,就是「入癲-破幻」的過程,堅持得越久,破幻越多,入癲返的能耐也就越高,孟千姿的記錄雖然不是最好,但最多堅持過112分鐘,破46個,平均不到3分鐘破一次,所以在她看來,才初入癲,算不上什麼事,而白水瀟忌諱山鬼的「入癲返」也是有道理的,你以為她已經著了道了,她卻會突然清醒反擊——所以再三提醒金珠銀珠,不到天黑不會真的見效,別被孟千姿給騙了。 孟千姿伸手揉了揉後頸,目光複雜地看了江煉一眼:這人手太快了,他若有耐心再等等,她也就「返」回來了,不過好在是出來了,雖不是孟勁松救的,到底符合預期,也省了她的事。 她想站起來,這才覺得四肢發軟,丹田一口氣提不上來,看來這高香對人的肌體是有影響的,後勁很綿,跟潤物細雨似的,不算剛猛,但層層浸透。 她拿手摁住空癟的肚子,看了看周圍,確信暫時安全:「沒吃的嗎?」 江煉說:「我也沒吃,從昨晚到現在,哪顧得上吃?」 「那你餓嗎?」 怎麼著,她有辦法? 江煉說:「餓啊。」 「既然你餓,我也餓,大家都有需要,那幹站著幹嘛,你去弄點來啊。」 江煉想駁她兩句,但也怪了,孟千姿說話看似張口就來,卻頗有一套能自洽的歪理,讓她這麼一說,他也覺得:既然都餓,是該去弄點吃的,以儘快補充體力;而既然她這麼懨懨無力,是該「他」去弄點吃的。 他四下看了看:「但你一個人在這……」 孟千姿打斷他:「我當然不能一個人在這,萬一白水瀟那夥人追過來怎麼辦?」 她仰起頭看了看周遭,指向不遠處一棵大樹,那樹有一兩圍粗,樹冠極密,足可藏上一兩個人:「你把我放上去,我在上頭等你。」 法子是不錯,但這發號施令的語氣讓江煉有點不舒服:「你跟人說話,不用『請』字的嗎?」 孟千姿會用「請」,看心情看場合;也服管服教,看對方是誰,反正不會是江煉:他昨晚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即便事出有因,她也實在對他生不出好感來,一說話就想帶刺。 她說:「不用啊,我說一句話,多的是人爭著搶著辦,我不用請。」 江煉一時無語,孟千姿也不看他,自顧自擰頭髮上的水,淡淡說了句:「嫌麻煩就算了,我就在這坐著好了,生死有命,無所謂。」 江煉微闔了一下眼,又睜開:和孟千姿說話,真需要先數幾個數平復心情,不然會想嗆她,而嗆她,有違「大計」,不利於友情建設。 他背對著孟千姿蹲下:「我得爬樹,你自己抱緊了。」 這棵樹不矮,再加上背上多了個人,江煉上得相當吃力,好在他搜尋寨子時,曾順了把刀防身,有刀做支插,能省不少勁,就是有點尷尬:這季節,穿得都少,孟千姿身體貼在他背上,呼吸就拂在他頸側,避都避不開,關係不近而身體「親近」,有人也許覺得是豔福,他只感到窘迫,越避免去想,越會想到,只能裝著心無旁騖。 孟千姿也很不自在,平日裡她躥高踩低的,哪窩囊到需要人家去背?背負這種事,本就身體相貼,江煉攀爬用力,身上熱燙,肩背肌肉聳賁,又難免碰蹭到她這兒那兒,雙方若有好感,肢體偶有接觸叫曖昧、情趣,若沒好感,就是吃了死蒼蠅般膈應,孟千姿窩了一肚子火,又自知這火沒道理,不好發作。 爬一棵樹,爬成了煎熬,還得各自裝著無事、只在爬樹,好在天已黑了,層層密密的樹椏間就更黑,互相也看不清臉,那點尷尬就如同片紙,在這黑裡揭過去,窩了揉了棄了不提。 江煉把孟千姿扶坐上樹椏,很快下樹離開,偌大林子裡,便只剩了她一個人。 夜晚的山林難免可怖,沒聲響和有聲響,都會讓人毛骨悚然,孟千姿卻處之泰然:任何時候,山鬼和山都是親近的。 她坐的位置偏高,腳底下是密葉層枝,即便有人站在樹底往上張望,也只會看到冠蓋如傘——這樹冠如巢,將她圍裹中央,葉的氣味、枝的氣味,還有山石、黑夜的氣味,既熟悉,又親切,鬆弛和舒緩著她的神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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