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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就在這個時候,外頭傳來叮叮噹當的搖鈴聲,這聲音起先單薄,但迅速壯大:陸續有別的搖鈴聲匯入,還夾雜了「砰」的一聲鑼響,嗡聲四蕩,良久不絕。

  那瘦小身形一僵,噌地站回去了,而田芽婆如同被踩了尾巴,差點跳起來:「糟了!山鬼攆上門了,再磨嘰,可就走不了了!」

  江煉直覺「山鬼攆上門」這事不可能,孟勁松那幫人再能幹,也沒法精准到這份上,但他樂得有這一杠子事發生,至少打散了幾秒鐘前的危機,給了他轉圜的時間——一干人的焦點果然就從「床底」移開了,白水瀟有些疑惑:「怎麼可能來這麼快,別瞎慌,先看看情況再說。」

  幾個人邊說邊往外走,很快沒了聲息,機不可失,江煉飛快地鑽出來,小院裡空蕩蕩的,大門半開,他先掩身門後看了看外頭的小道,又從牆頭探出半個腦袋,目光及處,心中一喜。

  這寨子錯落分佈在一條斜嶺上,但跟別的任何寨子都不同,周圍有一人高的石壘圍牆,能看得出是不同年頭逐漸往上加砌的,越往底下的石塊越陳舊,也不知道是在防什麼,要說是防野獸的,山裡的其他寨子也有這憂患啊,也沒見人家高築牆。

  寨門自然開在最低處,田芽婆這間屋地勢偏高,所以牆頭看出去視野挺闊,他看到三五成群的人,都是往寨門去的,而寨門那兒,業已擠了一堆——不敢說全寨的人都湧去了那兒,但至少說明,這寨子現在前頭擁堵、後方空虛,再加上日頭西墜,離天黑只一步之遙……

  天賜良機,要逃跑,就是這時候了!如果來的真是山鬼,兩相匯合自然是好,但萬一不是呢?還是先確保脫險再說。

  江煉沒絲毫遲疑,又奔回屋裡,從床底起出了孟千姿,她依然昏得無知無覺,江煉將她背上,又拿繩子紮了一圈以免她滑落,心內遺憾著沒人給他直播:要是能錄個視頻,等她醒了,看到他這麼盡心盡力營救,一個感動,盡釋前嫌,兩人友情可期,到時候再朝她開口借蜃珠,那就水到渠成了。

  他翻出院牆,靠著之前在寨子裡摸查時記住的方位,朝著後山且避且走,所幸沿途還算順暢,撤到一半時回望,果然不像是山鬼打上門來,擁在寨門處的人已經陸續往回走了,大多步態悠閒。

  時間不多了,江煉心內著急,也顧不上再小心遮掩,發足就跑,經過一戶門口時,忽然聽到門裡有人大吼:「你是哪個!」

  江煉猝不及防,下意識止步回頭。

  就見門裡飛快爬出一個乾瘦的男人來,他沒雙腿,應該是截了肢了,只靠兩手撐爬移動身體,上身赤裸,肋骨條條道道,包覆著一層黝黑幹皮,看上去煞是嚇人,他先前喝問,心內尚不確定,待到看清江煉的臉,知道是生人,臉色刹那間悍戾可怕,伸手自腰後抽出一把小手斧來,向著兩人就砸將過來。

  這什麼德性,不由分說就行兇嗎?好在投擲的準頭一般,江煉側身避過,沒想到那男人兇悍非常,居然向著江煉直沖過來,他身量比常人少了半截,手臂強悍有力,左右擺動,真個車輪樣迅疾——這場景太過詭異,江煉不覺怔了一下,只這片刻間隙,那男人已經嘶吼著直撲過來,看情勢,是要抱他的腿。

  江煉猶豫了一下,向殘疾人動手,有點過意不去,但事急從權,也顧不了那麼多了,他飛起一腳,將那人踹了個軲轆,還想看他有沒有受傷,就見不遠處一戶門裡,探出一個女人的頭來,正是先前見過的那個腿上有病、穿紅色吊帶的中年女人。

  和那男人一樣,她的神情也是一秒暴戾,居然拖了柄鐵鍁出來,一瘸一拐地往這跑。

  這是都瘋了嗎?江煉心頭發瘮,又念及反正已經暴露了,拼的就是個速度了。

  於是轉身向著寨後狂奔。

  那男人翻身起來,兩手攥拳,狂暴地朝地上捶砸了兩下,然後迅速爬到門邊,拽住一根垂繩,拼命搖撼起來。

  原來門楣之上,懸了個生銹的老銅鈴,鈴舌上綁了垂繩,他這麼不住拽撼,叮噹的鈴聲頓時響起,很快,附近有兩三處回應,都是沒去看熱鬧、留守在家的人聽見了幫著示警,再遠些,又有一兩處加入,這音流很快流到了那些三五成群、步態悠閒的寨民面前。

  高處俯視,屋寨如畫,畫幅上的眾人,乍聽到聲音,有極短的僵硬停滯,像影片的定格。

  再然後,只刹那間,各處的人就動起來了,如潮如湧,如瘋似狂,都向著聲源處狂奔而來。

  §第三卷 落洞 第五章

  江煉只覺聲浪都攆在背後,哪敢有片刻耽誤,跑得越發快了。

  速度可算他一大強項,不然昨天晚上,也不可能追得上白水瀟,再加上本來就已經接近後山,占了先機——他馬不停蹄,也顧不上仔細辨向,有道就上、有澗就跨、上山下坡、過嶺過河,最終氣力不繼停下時,已然暮色四合,而林子裡就更顯昏暗——那個寨子、那些奇怪的人還有那些迫人神經的聲浪,早不知甩哪去了。

  到這個時候,江煉才覺得孟千姿重得要命:別看人的體重在那,但背個昏睡的或者醉酒的,遠比背個清醒的要重,死人就更重了,要不然,也不會有「死沉」這說法。

  江煉解開繩子,將孟千姿放下,自己也一屁股坐到地上,一日夜奔波,粒米沒進,緊張時不覺得,一旦鬆懈,真是站都站不起來,腿肚子都在發顫,他喘著粗氣,又吸了吸鼻子,緩過來之後,看了眼身側的孟千姿,喃喃了句:「你倒安逸。」

  不遠處傳來嘩啦水聲,是條山間小澗,江煉拖著步子過去蹲下,借著微弱的天光查看:澗水清澈,流動不停,是活水;半浸在水裡的石塊壁上有青苔,能長常見植物,基本無毒。

  他掬起一捧激了激臉,又喝了兩口,抹了下嘴,對著夜色犯起愁來。

  他確信自己是迷路了。

  事實上,一夜追蹤,他早已經被白水瀟的「輾轉再輾轉」攪得昏頭轉向,再加上剛才那一通奔逃,徹底迷失,大晚上的,困在莽莽深山可絕不是什麼讓人開心的事,這兒比他進入湘西以來、到過的所有地方都要更深更偏,只這喝幾口水的功夫,已經隱約聽到不止一次的動物吼叫聲,似狼似虎,又非狼非虎,因著未知,更讓人心頭發怵。

  江煉走回孟千姿身邊,拿手推了推她肩膀,不見醒,即便白水瀟燒的那香厲害,這一路顛簸發散,也該緩回幾成了,如果還是神志不清,那就麻煩了,越拖越壞事,他得連夜想辦法,把她送出去求醫才好。

  他把孟千姿抱到澗水邊,伸手舀了點水往她臉上灑,這招是跟幹爺學的,幹爺說山間的溪澗水最是透心涼,早年醉酒或者犯困,都靠這水解。

  孟千姿眉心皺了皺,沒醒。

  有反應就好,江煉決定試個更狠的,他把她的臉朝下摁進水裡,然後鬆手,心內默念時間,預備著及時把她撈起來。

  好在,她很快有動靜了,先是肩膀微抽,然後兩手蜷抓,再接著嗆了水,大聲咳嗽,江煉遲疑了一下,還是幫她拍了拍背,問她:「你沒事吧?」

  孟千姿一邊咳嗽著一邊搖頭,似是嫌清醒得不夠,還自己把整個頭都浸進了水裡,如此水上水下折騰了幾回,才頹然坐定,低垂著頭,濕漉漉的頭髮不斷往下滴水,同時,有氣無力地,朝江煉勾了勾食指。

  江煉擔心她在白水瀟那落回什麼後遺症,湊近了去看她面色:「你怎麼樣……」

  話才一半,忽然注意到她臉頰微鼓,江煉心內一動,側頭就躲,到底慢了半分,孟千姿一口水直吐出來,從他右臉頰拂沖過去,直打耳際,然後勢頭用盡,一股腦兒掛進脖頸,又分作幾溜,或從他後背溜至腰際,或從他肩前流過胸口、到腹心,那叫一個冰涼酸爽。

  他伸出手,把右眼睫毛上掛著的水給抹了,然後抬起頭來。

  此際月明,水邊晃晃,瀲灩如晝,孟千姿側了頭斜睨他,唇邊慢慢綻開一抹妖冶的笑,她眉目本就明豔,皮膚經水一浸,尤為剔透,唇形極分明,唇角邊還掛了將顫欲墜的一滴。

  江煉怔了一下,頭一次覺得,「山鬼」這詞,還真適合她,整個一暗夜出沒的山間女魅,極具誘惑,但也危險,真是古代那些老實書生的綺夢噩夢。

  她伸出手指,慢條斯理抹掉唇角掛的那滴,說:「吐歪了。」

  江煉笑了又笑,為了友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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