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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語畢退後,像是事先商量好的:那抱罎子的女人上前一步蹲下身子,鄭重將罎子放到地上,雙手在身側擦了擦,這才去開壇蓋。

  興許是為了給她心理施壓,動作很慢,先解紮布,又緩緩轉動蓋口。

  孟千姿鼻子裡嗤一聲,居然很不耐煩:「少在這裝腔作勢了吧,都是懂行人,誰不知道誰啊,你開得再慢,罎子裡還能飛出條龍來?利索點吧,一口氣分什麼兩口喘。」

  那女人被她說得老臉一紅,頗有點惱怒,不過動作倒是確實快了。

  壇蓋揭開,先是沒聲息,也是巧了,外頭也有片刻安靜,也許是日頭高了,雞歇了,牛也下了田,只餘打鑿銀器的聲響,間或一下,再一下,頗有節律。

  屋裡的三人,不約而同,都屏住了呼吸。

  罎子裡響起窸窸窣窣的輕響,似是密簇細小腳爪在抓撓罎子內壁,再然後,有個亮銅色的蟲腦袋,鬼祟地從壇沿處探了出來——不管人頭蟲頭,都是跟身子有一定比例的,這蟲子,看頭就知道不大,「小而悍狠」,符合蠱蟲的蟲設:內行人都知道,蠱蟲是混多種毒蟲於一壇,使其互相廝殺吞噬,真正的剩者為王,最後存活的那只即為蠱。

  而經過這沒日夜的慘烈搏殺,最終成蠱的那只,體態、形貌早已跟起初大不相同,所以連孟千姿也說不準這蜿蜒爬上壇口的是只什麼東西:身長和步足都有點像蜈蚣,體形如胖軟的蚯蚓,兩隻眼睛只有拉長壓扁的芝麻大小,嘴一張,上下兩排牙口,卻像密佈的針尖排列成行。

  孟千姿冷眼看著那蟲子從罎子外壁爬下,所過之處,都留下一道淺淡卻發亮的涎痕。

  那女人斜睨了孟千姿一眼,似笑非笑:「孟小姐既然懂行,我就不多囉嗦了。放蠱有明暗兩說,暗蠱呢,是你到我這坐坐,用了飯喝了茶,自己都還沒察覺呢,已經把蠱招上了身。放明蠱呢,就是不遮不掩、光明正大——白姐兒說,孟小姐是有身份的人,咱們得尊重點,大大方方地放。」

  孟千姿說:「不囉嗦還說了這麼多,你囉嗦起來,得要人命吧?」

  那女人每次想顯擺一下自己的手段就遭她搶白,有點壓不住火,正待說什麼,白水瀟插了句:「田芽婆,跟她費什麼話,等完事了,她還不就是秸稈草,你想怎麼編怎麼編嗎。」

  田芽婆便斂了火氣,伸手從衣袖裡抹了片翠綠的葉子出來,有點像竹葉,但更肥厚,正反都有釉質——她把葉子放在兩唇之間,唇齒齊動,又磕又磨,發出讓人極不舒服的細小碎音來,乍聽上去,還挺像剛剛這蟲子在罎子裡、腳爪撓壁的窸窣聲的。

  說來也怪,那蟲子原本窩在壇底邊沿處,又蜷又卷,似是伸舒懶腰,這聲音一起,驀地便有了方向,調轉頭身,向著孟千姿的方向爬過來。

  這應該是蟲哨。

  孟千姿只當白水瀟和田芽婆是透明的,反跟蠱蟲放話:「叫你過來你就來啊,你不想活了是嗎?」

  蟲哨聲還在繼續,蟲身後拖開一條越來越長的行痕,白水瀟唇角不屑地勾起,掛出輕蔑的一抹笑。

  孟千姿還不死心:「你知道我是誰嗎?你真敢咬我?」

  白水瀟嫌她聒噪:「孟小姐,你省省吧,畜牲可不懂人話,也不知道你有錢又有勢。」

  話音剛落,就見孟千姿面色一沉,笑意收起,抬起眸子冷冷說了句:「那不一定,我覺得,有時候,畜牲比某些人懂事多了。」

  說著,牙齒在唇上狠狠一磨,呸地一聲,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來,恰擋在那蟲子頭臉前,有幾星唾沫星子,還濺到了蟲子身上。

  那蟲子瞬間就僵住不動了。

  田芽婆愣了一下,停下蟲哨,正想驅前來看,那蟲子突然蚯形般拱起身子,繼而立起——很像是小說家言的「受驚過度,跳將起來」——可惜直立行走並不是它擅長的,下一秒又倒栽過去,肚皮朝上,十來條步足朝天亂舞亂抓。

  這抓舞並未持續太久,那蟲子很快翻了身,沒頭的蒼蠅般急吼吼試探各個方向,孟千姿這個「前方」已成禁地,左右似乎也不保險,末了原地調頭,沖著罎子的方向一路疾奔,每條步足下都跟安了風火輪似的,急撓快動,火燒火燎,都不帶停的,瞬間就爬進了罎子。

  事情發生得太快,或者說,這蟲子撤得太利索,田芽婆一時間都沒反應過來,回神之後也急了,趕緊蹲到罎子邊,先拿手去拍壇壁,又抓住了壇口來回搖擺個不停,低聲叫:「小亮!小亮!」

  蠱婆和蠱蟲的關係親密而又微妙,為了增進彼此的聯繫,不少蠱婆都會給蠱蟲起名兒,類似「阿花」、「鐵頭」什麼的。

  孟千姿故作驚訝:「呦,它原來能爬這麼快啊,那剛慢慢吞吞的,裝給誰看呢?果然誰養的就像誰……不灑出點鮮豔的色彩,你們還當我是黑白的呢。」

  田芽婆又氣又急:「你幹什麼了!」

  孟千姿冷笑一聲,沒理她。

  田芽婆生怕自己辛苦得來的蠱蟲有個閃失,情急之下,伸手過來抓她肩膀:「我問你話,你啞了麼……」

  手剛挨到她衣裳,孟千姿眸間猶如過電,目光鋒銳非常,厲聲回了句:「這裡是山地,山鬼為王,一條蟲子都知道不來惹我,你是什麼東西,吞了哪家的狗膽,跑來打我的主意!」

  田芽婆這人固然是刻薄陰狠,卻是個欺軟怕硬的性子,孟千姿氣焰一盛,她心內就怯了,手僵硬地停在半空,居然不敢碰她肩膀。

  孟千姿豁出去了,罵一個是罵,罵兩個也是罵,趁現在情緒到位,索性罵個痛快。

  她又去看白水瀟:「還有你,我不管你是誰,也不管你嫁了洞神還是洞鬼,我只提醒你,我這一趟受了什麼,你都會受更多;我傷你也殘,我死了,你也得下來給我陪葬,包括家裡家外,貓貓狗狗……」

  說到這兒,看似不經意地瞥了一眼田芽婆:「……還有什麼小亮小黑,小花小果,一個都逃不掉。」

  田芽婆的面色又白了兩分。

  白水瀟卻是神色自若,也不知道是不是看錯了,孟千姿總覺得,她的眸間甚至閃過一絲異樣的神采:「我敢向你們動刀,就沒打算再活多久,洞神知道我的心意,接受我的祭祀,也會引度我的亡魂。」

  孟千姿一時無語,確切地說,沒聽明白,所以無從反駁。

  白水瀟不慌不忙,繼續往下說:「蠱蟲奈何不了你,沒關係,我還有後著,後著不管用,我還可以殺了你——我聽說,山鬼王座空懸了幾十年,你一死,山鬼至少會亂幾年,到時候,誰還顧得上湘西這頭的事呢……」

  說到這兒,驀地提高聲音:「金珠銀珠,給孟小姐燒高香!」

  外頭有兩人先後應聲,聲音脆生生的,透著幾分稚嫩,事實也是如此,進來的兩個女孩,至多十二三歲,都長得又黑又瘦,各抱四五根一人高的長枝,孟千姿看得清楚,心內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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