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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那些長枝其實都是兩截,上五分之四是木枝,下端約莫五分之一卻是尖梢銳利、小指粗的釘針,那長度,把她戳個通透沒問題,孟千姿約略知道這「燒高香」是什麼了,這麼八九根戳將下來,只要入了要害,那是必死無疑,還沒全屍。

  她頭皮略麻:只要在山地,她總有保命的大招,但這大招施展開來,總得要個一時半刻——可人家戳死她,花不了一分鐘。

  被硬生生戳死,只怕是歷代山鬼王座裡,最窩囊的一種死法了,下去了都沒臉見祖宗奶奶……

  正心念急轉,就見白水瀟接過其中一根,用力往地上一插:這屋子裡是泥夯地,雖結實,卻經不住釘針刺鑿,就見那長枝穩穩插進了地裡,立得筆直,幾乎齊至白水瀟下頜。

  金珠銀珠身量未足,拖了板凳過來,踩上去打火點枝。

  孟千姿有點懵,目視著幾個人圍著她把九支「高香」插立點燃,香氣微稠,上升了幾寸就倒鋪著流下來,居然有點好看,像九道極細的乳白煙流瀑。

  幸福來得有點突然,孟千姿忍不住跟白水瀟確認:「這就是燒高香?」

  白水瀟皮笑肉不笑:「這法子其實不太好,量不好控制:用量剛好,你會乖巧聽話;用量一多,你就成傻子了;再多點,那跟殺人也差不多——但誰讓蠱蟲不敢碰你呢,只能試這招了。」

  這樣啊,孟千姿更放鬆了,她往地上一躺,真跟供桌臺上的菩薩似的:「那燒久點,我這人,一般的量也迷不倒。」

  她看出點端倪來了:比起讓她死,這白水瀟更傾向於控制她、讓她乖乖聽話。

  為什麼呢?

  因為她死了,即便沒人坐王座,姑婆們總還會推個人出來主事,那一切被耽誤了的事,該繼續的,仍舊會繼續。

  但如果她能乖乖聽話,她就可以叫停白水瀟不喜歡的事兒:比起反復再來,疲于應付,是人都會更傾向於一勞永逸。

  西去旯窠寨三裡多地有個大山洞,口小肚大,但不算深,裡頭也就宴會廳大小。

  平日裡,旯窠寨的人都不願近它的邊、寧可繞遠路走,這兒也就少人跡、相對荒僻,但今兒不同,洞外光大車小車就停了六七輛,洞口處不斷有人進出,頭上戴頭燈還不夠,手裡還打鋥亮狼眼手電筒,又有拿熱感應相機、金屬探測器的——人聲嘈雜處,電光條條道道,把昏暗的大洞照得宛如聚光舞臺。

  不少寨民興奮地趕過來看熱鬧,男女老少都有,只是這個「女」單指老太太——個中沒有大姑娘小媳婦,連女娃都沒有,顯見寨民對「落洞」之忌諱。

  有個腰插煙杆的半禿老頭,操一口蹩腳的普通話,在孟勁松一干人面前手舞足蹈,講得唾沫星子橫飛:「我寄(知)道我寄(知)道,白家那妹伢,頂俊頂俊的,叫洞神給看上了,就在仄(這)塊,仄(這)塊……」

  他伸手指向洞口,激動得一張老臉黑裡泛紅,紅裡還橫著青筋:「她就打仄塊走,當時洞裡吹出一陣風,嗚嗚……」

  半禿老頭很有表演欲,還鼓腮吹氣模擬風效:「直撲過來,正撲中白家妹伢。這妹伢身子一激靈,走道也不穩了,眼也迷啦,辮子也散了,狹(鞋)子也掉了一隻,歪歪扭扭走回該(家)。」

  「這妹伢沒爹娘咧,只有一個嘎嘎(外婆),嘎嘎哭咧,殺了頭羊,請老司來奪魂,老司就在辣(那)塊開壇,忙了半天,洞神就是不同意,到手的婆娘,不肯往外吐呀……毀嘍,毀嘍,好好的妹伢,就這麼等死咯。」

  他砸吧著嘴,一臉惋惜,同時,又為自己能在這群外地人面前侃侃而談,而倍感驕傲。

  §第三卷 落洞 第三章

  孟勁松覺得這老頭的話太過誇張,也不大當回事,吩咐柳冠國繼續向寨民打聽,自己則一矮身,鑽進了洞裡。

  洞裡到處都是人,還有設備和拖線,孟勁松一時抓不住重點,不知該往哪一處去,正躊躇著,邱棟緊走兩步迎上來,急急跟他彙報:「孟助理,每個角落都勘過了,還有兄弟爬到上頭探了,都沒什麼讀數異常的。」

  孟勁松心不在焉,一邊聽一邊嘴裡嗯啊著,目光四下去掃,忽然看到神棍。

  在一眾忙碌的人裡,他真是雞處鶴群、最吸睛的那個,但見他盤腿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兩手扶住膝頭,雙目闔起,忽而搖頭晃腦,忽而念念有詞,沈邦和沈萬古跟哼哈二將似的,立他兩邊,間或幫別人遞東西、拽拖線。

  莫非他有什麼過人之處?孟勁松心下疑惑,朝沈邦招了招手。

  沈邦小跑著過來,動作敏捷如猴。

  孟勁松指神棍:「他嘴裡念叨什麼?」

  「哦,他說,大家沒准都被蒙蔽了,白水瀟對寨子裡的人撒謊了,她應該不是在這裡落的洞。」

  孟勁松一怔:「憑什麼這麼說?有什麼證據沒有?」

  沈邦面上發窘,覺得說不出口,這也是他沒有立刻過來彙報的原因:「他說……他用心感受了一下,心裡沒波動,所以這個洞沒什麼特別的。」

  這是什麼狗屁理由,孟勁松沒好氣,可說來也怪,打發走了沈邦之後,這說辭老在腦際打轉,再聯想到先前邱棟說的,竟越發覺得此言有理:白水瀟這人滿嘴謊話,面子和裡子相差太大,關於她的任何資訊,都該再三求證、不能輕信。

  他出了山洞,朝那半禿老頭招手,那老頭覺得賊有面子,過來時走步帶風,一臉驕傲。

  孟勁松問他:「白水瀟在這兒遭了風落洞,有旁人看見沒有?」

  老頭連連擺手:「妹(沒),妹有,洞神偷摸摸幹的,哪能叫旁人瞧見。」

  「那你們怎麼知道是這個洞?」

  「在仄洞口找到一隻狹(鞋)子嘛,後來白家妹伢自己也說在仄嘛。」

  沒人看見,自己說出來的,那鞋子,會不會也是自己脫在那的?

  孟勁松沉吟了會:「在那之前,她都正常,就是那天之後,跟從前不一樣了?」

  老頭點頭如搗蒜:「豆豆(對對)。」

  頓了頓又補充:「她嘎嘎也說,送她走的時候還好著咧。」

  送她走?走哪?孟勁松沒聽明白。

  老頭起勁地解釋:「她嘎嘎該(家)在老山嶺,她那趟是去嘎嘎那走親戚,去的時候好端端的,嘎嘎送她走的時候她也好端端的,就是回到寨裡,壞了。」

  孟勁松覺得有點頭緒了,他重又看向洞口:「這洞離你們寨子那麼近,白水瀟之前,有別的姑娘落過洞嗎?」

  「妹(沒)呢,」老頭又興奮了,「我們都妹(沒)聽說過啥叫落洞,是她嘎嘎請來了老司,說要跟洞神幹架奪魂,我們才曉得。大家都圍來看稀奇,後來妹(沒)奪回來,她嘎嘎都哭栽過去了。」

  「那現在,她嘎嘎人呢?」

  「死咧,頭年冬上死的,冷,年紀大咯,沒熬過去。」

  一個老人家,都哭栽過去了,挺真情實感的,跟白水瀟合謀演戲的可能性不大,看來,白水瀟出事,是在老山嶺回旯窠寨的這段路上。

  「老山嶺在什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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