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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落花洞女,和蠱毒、趕屍齊名,並稱為「湘西三邪」。

  湘西這個地方,素有「九山半水半分田」之說,足見其山多,山多即溶洞多,當地居住的少數民族,自古以來就有根深蒂固的神怪觀念,認為萬物有靈、無物不怪:既有樹神、花神,那自然也就有洞神了。

  那些年輕漂亮的未婚女子,不能隨意走近山洞,貌美的新娘出嫁,花轎經過洞口時,也絕不能燃放鞭炮——萬一驚動了洞神,被他給看上攝了魂去,便會瘋癡癲傻、神情恍惚,亦即「落了洞」。

  遇到這種情況,父母自然心急如焚,會請苗老司去洞穴「喊魂」,但多半喊不回來,神的意志誰敢違抗呢?

  被洞神看中的女人,一般沒什麼男人敢娶,當然了,這女人既能嫁給神,自然也就瞧不上凡夫俗子了,一心等著洞神前來迎娶。

  據說落花洞女落洞之後,會越發內向安靜,愛乾淨、愛打扮自己,氣質日漸出塵,眼神更加清亮,面上常帶溫柔笑意,身體散發奇異淡香,覺得自己正沉浸在與洞神相戀的幸福之中,對別的男人看都不想看一眼——落花洞女在落洞之後,至多三五年就會死去,但這不是「死」,而是被洞神給娶走了,父母不能悲傷,應該高高興興地、紮一份豐厚嫁妝去洞穴邊燒掉,祝福二人百年好合。

  沈從文在書裡寫過落洞的女子,說是「湘西女性在三種階段的年齡中,易產生蠱婆、女巫和落洞女——窮而年老的,易成為蠱婆;三十歲左右的,易成為巫;十六歲到二十二三歲,美麗愛好性情內向而婚姻不遂的,易落洞致死」,又分析說,落洞女其實是舊時代女子在性上被極端壓制的社會悲劇,那些瘋瘋癲癲的女子,愛情苦悶,內心抑鬱,只能借被洞神看中之名,以死來掙脫現實的桎梏。

  更多的人則認為,落花洞女是湘西的一種迷信,類似古時候的拿童男童女祭河神——犧牲那些窮苦的山裡女子,去祭奠臆想中的洞神罷了。

  真相究竟如何,外人無從得知,孟千姿常在山嶺洞窟進出,也沒見得到哪個洞神垂青,可能洞神只盤踞湘西,又可能她那長相,並不受洞神喜歡吧。

  孟千姿出了會神,這才又想起江煉來:「那個江煉……」

  「他跟車過來的,說不放心朋友,想探個監。我不好私自做主,過來問你的意見。」孟勁松斟酌了一下她的臉色,「其實你也不用太計較,白水瀟這事,還是多虧了他……」

  這口吻,就跟她會多小氣似的,孟千姿冷哼一聲:「見,讓他見,有功賞有過罰,一件歸一件,我拎得清。」

  頓了頓,不忘標榜自己:「要不是我給他施壓,他能那麼賣力嗎?」

  扣人是霸道了點,但這世上有些人,就是跟驢似的,不抽不動啊。

  況美盈和韋彪住的是一個房間,據說是自己要求的,以便互相之間有個照應:現代男女,又是從小熟識,沒那麼拘泥,一個睡床,一個打了地鋪。

  況美盈的精神還好,反倒是韋彪萎靡不振,這一點,進屋前柳冠國就跟江煉打過招呼了:昨晚韋彪醒轉之後,又咆又哮,他不勝其煩,就給這位用了點藥。

  江煉一點都不生氣:讓韋彪吃點苦頭也好,這樣他就知道,受制於人的時候,再孔武有力再能吼也沒用,虎嘯還穀風冽呢,四方雲從,那又怎麼樣,還不是被獵手給逮了?

  他笑吟吟在沙發對面的椅子上坐下。

  韋彪斜歪在沙發上,臉色蠟黃,霸蠻之氣居然還是挺盛:「這幫人到底誰啊?把人弄到這兒,什麼意思啊?」

  江煉向門口看了一眼:門開著,外頭站了倆監視的,不過這距離,小聲點的話,應該聽不真切。

  他說:「你管它呢,山區黑社會,你看把我給打的,好在一場誤會,都說清楚了。」

  韋彪抬了抬眼皮:「那是可以走了?」

  江煉笑:「怎麼老想著走呢?這不好嗎?風景宜人,有吃有喝有住,權當度假。你要嫌擠,就再要間房,反正不要錢。」

  又問況美盈:「吃得好嗎?」

  況美盈點頭:「他們還挺客氣,會拿單子來給你點餐。」

  江煉嗯了一聲,給出指導意見:「揀貴的點。」

  況美盈想笑,又笑不出來:「你呢,你沒事吧?」

  江煉說:「我能有什麼事兒,就是幫他們跑個腿……」

  韋彪一聲牛鼻孔噴氣似的冷哼,江煉有點感歎:哼得這麼有力道,柳冠國那藥,還是下得太克制了。

  他四下打量房間:「你們在這挺好的,住宿比老嘎那強多了,那破熱水器,老不出水……還安全,我看這樓上樓下,三十個守衛都不止,所以彪哥,既來之則安之,過兩天再走也不遲。」

  韋彪又是一聲冷笑,多半是不服氣,江煉吩咐況美盈:「你多看著他點。」

  況美盈點頭,朝門外看了看,忽然湊近他,壓低聲音,說得又快又急:「江煉,你跟我說實話,他們讓你做事,你就老實做?你是不是準備暗地裡使壞?」

  江煉抬眼看她:「誰說的?自從幹爺教育我明人不做暗事,我都當面使壞。」

  況美盈急地跺腳:「我認真的!」

  這人就是沒個正經,再火燒眉毛的事,他都是輕描淡寫的一句「沒事兒」或者「挺好啊」,再追問,他就懶洋洋地笑,笑裡帶著讓她氣急的那種壞,況美盈一點都不喜歡他這樣,讓她從來摸不到底,還是韋彪讓人心裡踏實。

  江煉還是笑,不過態度終於像樣了些:「美盈,我問你啊,如果一個人,毫不在意地打碎了一顆珠子,這說明了什麼?」

  「說明這珠子對她來說沒什麼價值唄。」

  「還有呢?」

  「還有,珠子不好,讓她看了煩,她不喜歡,她脾氣不好,拿珠子出氣,還有……」

  況美盈一時也想不到更多的了。

  韋彪甕聲甕氣說了句:「有錢、任性、珠子多!有一盆珠子的人,不在乎打碎個十顆八顆。」

  江煉喃喃說了句:「我也是這麼想的。」

  蜃珠這玩意,他也不知道值不值錢,不過,如果絕無僅有、天底下只此一顆,脾氣再暴烈的人,都不會下得了那個手說毀就毀吧?更何況,能在劉盛被殺之後,把他那麼長的自辯從頭到尾聽完,孟千姿的脾氣,也暴烈不到哪兒去。

  山鬼把提燈畫子叫「山蜃樓」,有專業的工具去「釣蜃珠」,釣到了又輕易毀去……

  這也許意味著,山鬼手裡還有蜃珠,甚至不止一顆,而他,恰好迫切需要蜃珠。

  以老嘎對山鬼的那一通勢力渲染,去偷去搶去奪似乎都不靠譜,如此一來,跟孟千姿搞好關係,就很有必要了。

  讓他做事就做唄,主動唄、積極唄、配合唄、表現唄,沒點過硬的友誼搭橋鋪路,他怎麼好意思張口借用呢。

  孟千姿帶著孟勁松和辛辭去醫務室,下至二樓,正遇上江煉。

  江煉有點意外,很快又笑了,很客氣地抬手跟她打招呼:「早啊,孟……」

  孟千姿像是沒看到,硬邦邦從他身前走過,後頭那倆自然也不會停,江煉只覺像有小型旋風過境,自己挨著她的那一側眼角都被那股凜冽勁激得微微眯起。

  不過他還是對著面前的空氣揮完了這個手,還微微闔首致意,就跟孟千姿也客氣地向他回了禮似的。

  孟千姿這做派,孟勁松早已習以為常,倒是辛辭有點不好意思,也忘了前天晚上的打頭之痛:「千姿,你這樣,會不會顯得不講禮貌啊?」

  禮貌?

  孟千姿一側的嘴角一牽:「我對他友好過嗎?」

  辛辭如實回答:「沒有。」

  「那不就結了,對人好是相互的,我對他又不好,他臉上的腫還沒消呢,上趕著示好幹嘛?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辛辭想說,也許人家是大度呢,不過咽回去了:支著千姿的酬,為一個外人講話,立場太不明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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