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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頭髮吹至半幹,辛辭關掉吹風機,安慰她:「放心吧,事情總會水落石出,殺人償命,劉盛不會死得不明不白的。」

  孟千姿沒吭聲,就算查出了死因,劉盛也回不來了,那麼年輕的小夥子,人生就這麼突兀終結在一把小片刀上,更唏噓的是,直到他死,她才知道這人長什麼模樣,那之前,他對她而言,只是個午陵山戶、忙前忙後跑腿辦事的。

  她喃喃:「我到現在都沒想明白,是什麼人在跟我們過不去。」

  辛辭說:「真相就在某個地方,你還沒摸著頭緒而已。」

  這不廢話嗎,孟千姿沒好氣,懶得看他。

  辛辭笑嘻嘻的,繼續找話開解她。

  「光靠那個江煉,能找回金鈴嗎?」

  孟千姿嗤之以鼻:「誰光靠他了?我們又不是不找了,我是看他有點本事,也有點腦子……不用白不用,他是旁觀者,視角和我們不一樣,也許能發現點我們發現不了的。」

  「萬一他陽奉陰違呢,耍手段騙我們?」

  孟千姿輕笑一聲,身子半倚在矮幾上,以手托腮,斜了眼看辛辭:「小夥子,你還是嫩了點。」

  辛辭氣結:「我倆差不多大!」

  孟千姿說:「你有沒有發現,江煉一直在跟我們講理?」

  有啊,而且講得還挺有條理,辛辭覺得江煉還是挺沉得住氣的:今天那情形,換了個脾氣暴躁的、嘴笨口拙的、腦子漿糊的,雙方對上,那後果,簡直不敢想。

  「他遇事要講理,又能講明白理,這就說明,他是個講理的人,而講理的人,有個自己都繞不過去的坎。」

  辛辭納悶:「是什麼?」

  「講理。」

  辛辭一臉茫然:她這一口一個「講理」的,比「黑化肥會揮發」之類的繞口令還繞。

  孟千姿解釋:「就因為他講理,所以哪怕他再會說、再能辯,提到我的鏈子,他都理虧。沒錯,他是無心拽走的,也無意弄丟,但就是他拿走的、就是從他這丟的,所以他只能去找,除非他耍賴,可講理的人,耍不來賴。」

  好像,有那麼點道理,辛辭想了想:「那要是他為人廢物,最後沒幫得上忙呢?他那兩個朋友,咱們就一直關著?」

  孟千姿斜乜了他一眼:「幫不上忙,我還養著他們白吃我的糧?」

  她把垂落的長髮拂到耳後:江煉即便找不回金鈴,自己好像也不能動真格的,恫嚇歸恫嚇,還能真砍殺了他不成?

  但就這樣「算了」,一口氣實在難平:「到時候想個法子,讓他脫層皮,不然也太便宜他了。無心之過也是過,總得付出點代價。」

  說著轉頭去看牆上的山鬼圖:「是吧奶奶?」

  水墨圖幅上,遠處隱約可見青山流瀑,近處是遒勁青松,一隻王字額斑斕大虎,正軟綿綿趴吊在一根粗大枝椏上,像是伏枝小憩,背上還斜倚著一個妙齡女子,裸肩赤足,衣袂拂風,一手懶懶支頤,眼波流轉,一笑媚生。

  孟千姿示意辛辭:「看見沒,我奶奶也是這麼覺得的。」

  辛辭只覺得槽多無口,正悻悻時,孟勁松推門進來,手裡還拿了iPad和支架:「千姿,大姑婆要跟你通話。」

  大嬢嬢……高荊鴻?

  孟千姿騰地一下坐起身,看定孟勁松,用口型問他:「你都說了?」

  孟勁松清了清嗓子:「我把劉盛的事說了,其他的,你自己斟酌著看吧。」

  從古至今,生死都是頭等大事,以前山戶因兇橫死,消息要八百里加急送往山桂齋,這規矩至今沒變,最遲也不許拖延過夜。

  這種通話,是連孟勁松都沒資格旁聽的,他帶上辛辭一同出去。

  孟千姿則趕緊坐正,又是拂順頭髮又是拉理衣襟,最後才把面朝下覆在矮幾上的iPad立上支架。

  螢幕上,大嬢嬢高荊鴻正放下咖啡杯。

  她已年過七十五,但因保養得宜,看起來只六十來歲,面色紅潤,一頭銀灰色短髮燙得蓬鬆隨意,頗有民國時手推波浪紋的風格,穿剪裁得當的白色圓領金扣洋裝,耳垂上綴著鑲金環的珍珠耳釘,唇上還敷了層淡淡的珊瑚紅。

  在大嬢嬢面前,是註定做不了精緻的女人了,孟千姿破罐子破摔,瞬間松垮,又拍馬屁:「大嬢嬢,你好潮啊。」

  高荊鴻淺笑,眼角的魚尾紋都讓人看著舒服:「姿寶兒,坐正了,女孩子,別這麼沒姿態。」

  孟千姿索性更垮了,她看向高荊鴻的身後佈置:「大嬢嬢,你不在山桂齋嗎?」

  「在上海,美琪大劇院上了百老匯的經典歌劇,就這幾天,錯過就可惜了。」

  說到這兒,頗為感喟:「都這麼多年了,我段嬢嬢民國三十年的時候,在這看過美國電影,後來帶我來,這兒已經改叫北京影劇院了,你說明明是在上海,幹嘛冠北京的名字呢。現在又改回來了,還有燈牌,叫Majestic,可惜啊,我段嬢嬢走了好多年了。」

  孟千姿不語。

  段嬢嬢就是段文希,孟千姿對她所知不多,只聽說她終身未嫁,領養了高荊鴻做養女,高荊鴻其實長在解放後,但因著這個留過洋的養母,做派一直都很西式。

  高荊鴻這才仔細打量她:「姿寶兒,眼睛是怎麼回事?」

  「進山的時候,被不知道什麼厲害蟲子給叮了,沒大事,就是腫得難看。」

  高荊鴻笑:「你這孩子,肯定又是嫌麻煩,沒戴金鈴,山比你想的危險,這麼多年了,咱們也沒能把它給摸清楚——你得帶著,那是你的護身符。」

  孟千姿心不在焉,正猶豫著要不要把金鈴的事和盤托出,高荊鴻又開口了:「午陵山戶的凶死,我已經聽說了,這事你好好查,咱們山鬼家,沒有讓人欺上頭的理。」

  孟千姿點頭:「那是當然的。」

  這話說完,靜了有好一會兒,高荊鴻不說話,卻也不掛斷,孟千姿這才覺得氣氛微妙。

  隔了好一會兒,高荊鴻才又叫她:「姿寶兒。」

  語氣裡多了點凝重,孟千姿有些忐忑。

  「其實我這趟來上海,也順道檢查了一下身體,中午睡中覺,還夢見了我段嬢嬢。」

  這話說得平靜,句句意在言外,孟千姿也沒多問:懂了就行了,有些事,用不著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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