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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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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荊鴻輕輕笑起來:「我和你幾個姑婆一直說,現今日子好,太平無事,你是歷任山鬼王座裡,最享福的那個,要什麼有什麼,想什麼是什麼,偶爾出點事,勁松那兒就擺平了,也不用你煩,你只需要漂漂亮亮、精精神神地待在那兒就行。特別像那種……守江山的皇帝,上個朝晃一晃,後花園逛一逛,風吹不著雨打不著,從沒受過罪……」 聽到最後一句時,孟千姿身側的手蜷了一下,嘴唇微微翕動著,似乎是想說什麼,又放棄了,末了笑了笑:「那,我命好唄。」 高荊鴻說:「是啊,我也覺得,這麼著挺好的,能一直這麼著,就最好了,但這趟查完身體,我才想到,姑婆們總要走的,這告別啊,說開始就開始了。」 「姿寶兒,我覺得,是時候姑婆們都放手、讓你自己去解決一切事了,小孩子在外頭受了委屈,會跑回來找大人支招,但沒有支一輩子的,這老人做扶手啊,扶著扶著,就垮啦。」 「以前總怕你出錯,現在想開了,出錯了也不打緊,趁著姑婆們都還在,錯了還能幫你修補提點。對錯兩條道,不是走這道就是走那道,只要不是絕路,總還會繼續往下走的。」 孟千姿抬杠:「萬一是絕路呢?」 高荊鴻說:「你現在在湘西,湘西有個大作家,叫沈從文,我段嬢嬢晚年,很愛看他的書。」 「他有句話,叫『一個戰士,不是戰死沙場,就是回到故鄉』,我跟你幾位姑婆也說過了,我們該受的累、該做的事都已經結了,也該喝喝茶、看看戲,過過安逸日子了,這世上的事,再借壽一百年,也操心不完。如今交了棒,該你上場了。」 「前路如何,怎麼收場,你有你的命數。總不能怕你死怕你輸,就守著護著不撒手——坐山鬼王座的,可不能是這麼窩囊的角色。」 說到這兒,高荊鴻拿起戲票,湊近鏡頭揚了揚:「我睡覺去了,養足了氣力,才有精神看歌劇。」 掛斷通話,孟千姿枯坐了好一會兒。 有點惆悵,為著高荊鴻話裡話外的大限將至之意,但家有老人的,多少都有這個心理準備;有點荒誕,這兒死了人,大嬢嬢卻只揚了揚戲票,輕飄飄表示與己無干——不過轉念一想,時日無多的人有資格任性。 一個戰士,不是戰死沙場,就是回到故鄉,這話,拿來擬喻人的一生似乎也說得通:少時備戰,青壯年上沙場,暮年就是故鄉,多少人沙場折戟,不得抵故鄉。 她的命數裡,也不知道有沒有回到故鄉的那一日。 頓了頓,孟千姿拿過手機,給孟勁松發消息。 ——把湘西的山譜給我掛進來。 這一頭,高荊鴻放下戲票,卻沒去睡覺,她手有點抖,說了那麼多話,氣有點不順。 邊上的柳姐兒趕緊過來幫她捋背。 柳姐兒負責照顧高荊鴻的生活起居,初上崗時,確實是個姐兒,現今也是當婆姨的人了,她不愛打扮,也不穿花哨衣裳,但從來都把自己拾掇的乾淨爽利。 高荊鴻擺了擺手,示意沒事,又問她:「有葛大先生的消息嗎?」 柳姐兒順勢收起支架:「你說葛大瞎子啊?沒有,只知道他肯定在長江以北,到處輾轉吧。唉,也真是可惜,一身打卦看命的好本領,偏把自己作踏得跟個流浪漢似的,哎……」 她壓低聲音,頗為神秘:「我聽人說啊,做他們這行的,勘透世數、漏太多天機,經常躲不過『貧、夭、孤』這三樣。他不是還有個兄弟嗎,葛二瞎子,聽說過得也不好,早早瞎了。」 葛家一門兩兄弟,葛大葛二,是這世上獨一無二,呃不,獨二無三、打卦看命的好手。 這打卦,指的是周易八卦,雖說複雜玄妙,但世上精通的人也不少,有些大學還開班授課,專門研究易經,所以葛家兩兄弟會打卦並不稀罕,稀罕的是那一對招子,能看人命數。 不過還是那句話,天機不可泄,這眼睛不該看的看多了,也必有損傷,葛家人但凡上了年紀,基本都會瞎。 高荊鴻歎氣:「葛二瞎了也就算了,聽說那個人心術不正,為了錢什麼髒事都做,可人家葛大先生,那能一樣嗎?他看不慣他弟的做派,和葛二以長江為界,一個不入江南,一個不跨江北,那是終生不見的。再說了,葛大先生可是為了給姿寶兒看命才瞎的!你還這麼不尊敬,一口一個『瞎子』的亂叫。」 柳姐兒默然,當年這事,她是知道的。 那一年,是孟千姿抓山周。 抓周是中國的傳統習俗了,在小孩周歲那年,在他面前擺滿各色物件,看他抓什麼,然後預測他未來的職業走向,譬如抓個滑鼠怕是要做程式師,抓個自拍杆很可能會熱火朝天搞直播。 抓山周略有不同,在三歲抓取,面前列陳的是千山——從千百座山上取來石塊,雕刻成雞蛋大的模型,鋪滿整個屋子,山鬼得親山,抓了哪個,哪個就是本命山。 又因為「三歲看八十」,所以葛大先生被請來給孟千姿看命,但萬萬沒想到,岔子就出在這「看命」上。 葛大看不出來。 確切地說,開局還好,少年平順,但成年之後,他就看得越來越艱難,最後,徹底看不出來了,用他的話說,仿佛有一種神秘的力量阻礙著他,或者說,面前橫著的溝壑太廣巨,他跨不過去。 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高荊鴻起了諱疾忌醫的心態,覺得不查不問不深究,興許就沒事了,想就此作罷,但葛大那時候正值壯年,氣傲得很,不信自己不行,他把自己關在屋裡,桌上擺滿孟千姿的物件,譬如照片、出生不久印下的腳丫印、寫了八字的紙、胎毛筆…… 硬是把自己關了一天一夜,也看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宴席散了,送走賓客,柳姐兒去看葛大,沒敲開門,也沒人應聲,她怕出事,拿備用鑰匙開了門,一進去就呆了。 葛大枯坐在桌前,也不知耗費了多少精力,兩頰的肉都陷進去了,瞪著兩隻沒了光的目珠看她,再一看,那眼珠子裡,長滿白茬茬的翳,像是瞎了。 柳姐兒嚇丟了魂,跌跌撞撞去找高荊鴻,等兩人再回來時,葛大已經不見了。 屋裡亂七八糟,東西扔了一地,還飄落了幾張寫了字的紙。 高荊鴻撿起那張字最多的,柳姐兒好奇,也湊上來看。 是首偈子。 …… 高荊鴻咳嗽起來,柳姐兒回了神,忙著幫她捶背,又端了水過來:「鴻姐,你也別太擔心,葛大先生留的話,不是說實在看不出來嗎,那偈子,他自己都參不透說的是什麼——這看不出來的東西啊,不一定是壞的,興許是好的呢?」 高荊鴻喝了口水,咳嗽略止,臉上添了病色的潮紅,喃喃說了句:「話是這麼說,但我就是心慌慌的,怕咱們姿寶兒……命不好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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