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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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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煉爬上屋頂,背倚著那口衛星鍋,點了視頻通話申請,遲遲未獲通過,江煉並不著急,他看向對面山頭緩緩流轉的乳白夜霧,默算著那頭的進程。 手機在護工手裡,護工會先進房間叫醒幹爺,都說年紀越大睡眠越少,幹爺恰恰相反,過了百歲之後,一天的絕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江煉絲毫不懷疑,幹爺會在某一天永遠睡去,走得安詳而又寧靜。 叫醒幹爺之後,護工會告訴他煉小爺的電話過來了,然後把接通的手機在立式支架上固定好,挪到幹爺面前,調整好最佳可視角度,最後退出房間,給通話雙方都留出私密的對話空間。 果然,等了一會之後,螢幕上出畫面了。 和往常一樣,映入眼簾的是幹爺那張極度蒼老的臉,地心引力把他的眼眉、鼻翼及唇角兩側都拉出了極深的下八字形,眼皮下耷得遮住了大半個眼睛,只在縫隙間漏出渾濁的一點光,全臉唯一向上的皺紋是眼袋線,一左一右,像鉤子,兜住臃腫下垂的眼肉。 每次看到幹爺的臉,江煉都會對長命百歲這種事少幾分熱衷,覺得自己如果死在盛時,也挺好的。 況同勝褶皺層疊的厚重眼皮略略掀起,含糊地說了句:「煉子啊……」 小時候,況同勝叫他「小煉子」,大了就叫「煉子」,雖然有點彆扭,聽習慣了也就好了——況同勝就愛這麼叫人,比如叫況美盈「盈子」,叫韋彪「彪子」。 但今天,「煉子」這稱呼讓他很是不自在,江煉想了一會,才反應過來是被孟千姿幾次三番朝他要「鏈子」給鬧的。 嗯,「孟千姿朝煉子要鏈子」,真是絕佳上聯,就是不知道下聯該怎麼對。 江煉想笑。 他把臉偏了偏,不想讓況同勝看到他的傷處。 其實況同勝這老眼昏花的,根本也看不見,他只是儘量擺出個「睜眼」和「看」的姿態:「呦,黢黑黢黑的。」 「山裡就這樣,黑得早。」 普普通通一句話,突然就勾帶起了況同勝早年的回憶:「山窩窩裡,黢黑黢黑,我師父問我,是不是紅花童子,還說,墳山上放了只女人的繡還還(鞋),我能拿回磕,證明自己膽子大,就收我……」 「天麻麻亮,師父讓我去找店,找喜神房,米得門檻,米得窗戶,喜神打店,老闆要發財的……」 江煉一直聽著,間或嗯一聲,況同勝太老了,說話老飄野火,上句還在說這個,下一句就離題萬里,你不能提醒他,提醒了他會卡殼,像電腦當機,半天緩不過來——老實聽著就好,聽著聽著,他就會跳回來了。 「師父就說,壞嘍壞嘍,女人最不乾淨,叫女人破了童身,身上的火種就米得了……」 況同勝大聲咳嗽起來,耷掛著的臉肉抖得厲害,咳完怔了一會兒,已經把方才那番話忘到了腦後,像是尋摸著該從何說起,好在這一回,終於接上了:「盈子她們,都還好吧?」 「挺好。」 「順利嗎?」 人都在,沒缺胳膊沒少腿的,算順利吧,說不順利還得解釋——這麼長的故事,剛起個頭,幹爺就該又睡著了。 「順利。」 「那……那口箱子,有眉目了嗎?」 江煉笑了笑:「快了。」 剛說完這話,漫山遍野、前後左近,漸次響起了細細密密的聲音,如注如線,頗類黃沙打簷。 又落雨了。 §第二卷 失鈴 第八章 湘西之行頻生變故,孟勁松不得不放棄起初「低調作業」的念頭,聯繫了大武陵區的歸山築。 山鬼的習慣,「齋、築、舍、巢」。 總堂為齋,山鬼王座者居之,「山桂齋」,說是為了低調用諧音,其實就差敲鑼打鼓昭告天下自己是「山鬼齋」了。 一山一築,這山是指山脈,而非山頭,「歸山」是用了山鬼的反序諧音,以示低齋一頭。 山頭設「舍」,多半建茶屋、開客棧,供山戶互通有無,柳冠國的「雲夢峰」就是午陵山的山舍,自「舍」開始,不拘於冠「舍」字為名,但要求名稱裡體現出山,所以舍名裡常出現峰、岩、岫、巒一類的字樣。 山鬼的家宅稱「巢」,因為上古時候,那些深山裡的山魈野鬼都是搭巢築窩而居的,取一「巢」字,以示不忘出身。 倘若以人作喻,齋為心臟,舍為血肉,巢為體膚,低齋一頭的築才是足可包攬山戶的生老病死、支撐軀體而立的骨架:山鬼財力雄厚,但不養閒人,古時候,歸山築內都掛「百業圖」,以唐朝時劃分的社會百工三百六十行為基準,巨大的圖幅上,繪滿墨筆勾勒的黑白各色人物,如肉肆行屠戶、皮革行師傅、鐵器行匠人、仵作行團頭等,一旦有人入行,即著彩上繪,以「百業均占、全彩全色、無高低無貴賤、盡皆囊括」為考量標準——山戶呱呱落地,即可按月支取豐厚「山餉」,不過這山餉都算是你的借債,只有擇業入行之後,方可「前債全消,山餉倍之」。 百業圖缺,對歸山築的掌築者來說,那是相當「面上無光」,可以想見,他們是多麼的殫精竭慮,「求求你啦,我們這片區還缺個殺豬的,你就選這行吧」。 由於不為謀生,入行的山戶反有心情細細研磨、精益求精,比如屠牛者多成庖丁,掌勺者不輸易牙,簡言之,就是各行各業精英輩出——這麼一大群人可供派遣調用,說歸山築可以包攬山戶的生老病死,也就不足為奇了,雖然時至今日,社會大發展,行業細分太多,某些領域需要的人才又太過高精尖,山鬼也很難面面俱到,但勉勉強強、拉拉雜雜,應付個七七八八還是不成問題的。 第一時間抵達叭夯寨的後援,就是大武陵的歸山築就近調派,大約有三十多人,勘驗了現場索蹤尋跡之後,有幾個人運送劉盛的屍體回築,修容整儀以便後續入殮,其他人則隨孟千姿回了雲夢峰。 這一晚的雲夢峰燈火通明,滿房卻鴉雀無聲。 入住的山戶都曉得大佬在三樓,忽然能與最高層同處一舍,都免不了拘謹拘束處處小心:腳步放輕,甚至用上了虎墊;說話細聲細氣,能比劃絕不發聲;提碗擱筷都輕拿輕放,就跟雲夢峰是紙牌搭的、聲響稍大點就能震垮似的。 這氣氛甚至影響了孟勁松,他佈置周圍設哨的時候,全程都壓著嗓子,自覺跟做賊也沒兩樣了,頂樓下瞰時,屋前房後人來人往卻鴉默雀靜,委實詭異。 …… 孟千姿回房後,先泡了個澡。 依著辛辭的設想,38°水溫加泡泡浴,那是減壓的不二利器,可惜孟千姿如同被泡化了骨頭,懨懨無力,出來後就往羅漢榻上一倚,跟黏住了似的,半晌沒動彈,周身一股子生人勿近氣息。 辛辭渾不在意,忙前忙後幫她吹頭髮、上髮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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