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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怪不得那是具假屍,屍體的裝扮是清末民初,因為真身早沒了,所以得弄個高仿的:盤辮子頭、紮褲管、套草鞋,連一張臉都得蒙上皮,畫上口鼻。

  孟勁松則有點發怔:昨晚到現在,他一直思謀著這是個陰謀、是個局,現在看來,好像完全錯了路子——蜃景昨晚出現,根本不是偶然,而是有人在那「垂釣」,山鬼才是後到的那個,難怪那人會出手就搶蜃珠,蜃珠沒了,再下百八千的餌,都釣不出畫子來了。

  孟千姿有點不明白:「釣那東西,有什麼用嗎?」

  蜃珠至少是實實在在的,蜃景可是虛無縹緲、過目即沒——更何況昨晚見到的景象,不管是假屍,還是那個橫死前不甘爬行的女人,至少也得是七八十年前的了。

  婁洪也說不清:「不知道啊,沒什麼用,可能是為了看稀奇?」

  頓了頓又補充:「這法子,我只是聽過,據說要靠運氣,哪怕你真下了一模一樣的餌,也不一定有結果,十次裡成一次就不錯了……再多,我就不知道了,孟小姐你曉得的,走腳這行,差不多已經沒啦。」

  這話是真的。

  趕屍最初出現,和湘西偏遠、貧窮、路險、多深山老林有著密切關係:葉落歸根,人死在了外頭,總想運送回來,但一來山高路遠,運費昂貴,二來哪怕真雇了車馬,都走不了湘西的險路,所以能趕屍的老司應運而生,晝伏夜出,搖著招魂鈴、撐著長條三角杏黃引路幡,把客死的人「領」回故鄉。

  解放後,先是轟轟烈烈破四舊,做這個的都撂手不幹了,連提都不敢提,更沒人會去拜師了,傳承中途掐斷,再然後改革開放,日子好過了,路修起來了,各樣交通工具五花八門,又大力推行火葬,趕屍不再被需求,也就自然消亡——連湘西發展旅遊,電視臺為滿足遊客的好奇心,想拍點關於趕屍的紀錄片,都找不到懂行的人,只能拍上了年紀的老人講點傳聞故事。

  婁洪這樣的,算「末代」了,他壓根就沒趕過屍,只是從老輩人那裡,把該學的、該記住的,給繼承過來了。

  孟勁松職責所在,始終以找到金鈴為第一目標,問得非常仔細:「確定只有你們這一門知道釣鬼畫的事,沒別人了?那你們這一門,不是只傳下你這一支吧?有沒有可能還有旁系?」

  婁洪非常肯定:「走腳中知道這事的,只有我們這一門,因為走腳的派系雖多,但各有各的路道,午陵山這兒,往上數十幾代,都是我們在走,走多了,難免撞見,所以知道。說真的,大半夜還敢入荒山,除了山鬼,也就是我們了,山鬼嘛,是有祖宗奶奶照應,拿山當老家。我們嘛,是沒辦法,本職工作,要端這碗飯。我們這一門,確實……也還有旁系,但是孟助理,你知道規矩的。」

  孟勁松不語。

  規矩他當然知道,祝尤科的家務事,不好跟山鬼講,就如同山鬼對外一律稱是靠山吃飯,但具體怎麼個「吃」法,從來不向外人道——婁洪能把釣鬼畫的事對他們透露一二,已經很給面子了。他現在要守規矩,合情合理,沒過硬的理由,確實不好勉強人家開口。

  孟千姿笑了笑,胳膊抵住桌面,身子前傾:「你注意看我。」

  婁洪抬頭看她,正莫名其妙,孟千姿一抬手,把左眼的眼罩給摘了。

  §第一卷 山蜃樓 第十章

  她那眼睛,正是受傷後腫得最駭人的時候,皮罩子再透氣,總歸會捂,加上婁洪完全沒心理防備,只覺得摘前摘後,反差實在太大,忍不住「啊呀」一聲叫了出來。

  孟千姿把眼罩往桌上一扔:「我們打聽這事,可不是問著玩的,昨晚上我為了山蜃樓進山,迎頭撞上風,險些廢了只眼珠子,按規矩,我們是不該問你家的事,但既然是好朋友,又見血傷人了,總該特事特辦吧?」

  又抬頭看孟勁松:「去找柳冠國,給婁家的好朋友拿張酬謝卡來。」

  孟勁松應了聲,很快開門出去,回來時,把一張銀行卡擱到婁洪面前,輕聲說了句:「密碼六個八。」

  婁洪一陣心跳,早聽說山鬼出手闊綽,酬謝卡一律是銀行卡,金額都是大幾萬——這也太給他面子了,親自面談、謝禮先到,而且傷的還是大佬,他要是還藏著掖著,太不義氣了,再說了,反正走腳這行,也湮沒得差不多了。

  婁洪清了清嗓子:「那我也不客氣,謝謝孟小姐了,但就怕講不出什麼有用的,讓您白花錢了。」

  「走腳這行吧,確實分門分派,操作手法不同,單說在喜神腦門上貼符,有人用朱砂畫,有人用雄雞血畫;領喜神的時候呢,有人扯幡,有人打鈴,還有人敲鑼。」

  喜神就是「死人」,取諧音是為著忌諱。

  「我們這一門,傳了好幾百年了,後來固定下來,三大系,姓婁的、姓賀的,還有姓黃的。不瞞你說,婁系沒別人了,現在就我一獨杆兒,我也不打算往下傳——再說了,就算想傳,也沒人接啊。」

  孟勁松身上微微發汗:昨晚遇到的,肯定不是這個婁洪,千姿的金鈴,估計要著落在姓賀的和姓黃的身上。

  婁洪倒也不笨:「我曉得孟小姐肯定懷疑上那兩姓了,真不可能。黃氏那一系,完得還要早咧,四幾年,黃同勝接了活走腳,在長沙附近撞上日本鬼子,被一梭子槍掃死了,慘咧,喜神沒趕回來,陪著做了孤魂野鬼,兵荒馬亂的,屍體都爛在外頭沒人收。那時候,他還沒收山、沒收徒,就此斷了,這事,我入門的時候,我爺常念叨,所以我記得真真的。」

  孟勁松問他:「那姓賀的呢?」

  婁洪趕蒼蠅樣甩手:「那更不可能了,早出了湘西地界了。」

  孟千姿不吃這敷衍:「說說看。」

  婁洪有點猶豫,再一想,銀行卡都擺到跟前了,確實也得給點秘料才公平:「那個……走腳的基本道道兒,孟小姐總該曉得吧?曉得的話,我就不用重複了。」

  孟千姿微微頷首。

  關於死人為什麼能被趕,外界流傳著很多解密說法,有說是背屍的,有說是利用磁鐵的吸力讓喜神走路的,還有說其實是用兩根竹竿穿起一串手臂前探的人、前後兩個大活人抬著的,因為竹竿有彈性,所以走起路來一彈一震,加上走腳總是在晚上,外人都離得很遠,乍一看起來,像是屍體在彈跳著走路——其實又彈又跳,只是香港僵屍片誇張的表現手法罷了,真正的趕屍,隱秘而又低調,很多時候,不細看是看不出來的。

  真相究竟如何,是人家的不傳之秘,外人只能臆測,無從知曉,古代中國的技藝傳承,總難免有些小家子氣,設條條坎坎,諸如「傳男不傳女」、「傳內不穿外」,好不容易收了外姓徒弟,又要「留一手」,怕徒弟欺了師,源頭水越流越細弱——無數傳承,就如同無數根顫巍巍的風箏線,遊絲一斷渾無力,後人再找不著源頭。

  但太婆段文希,是留洋回來的女先生,又近距離接觸過趕屍、跟婁家的太師父有過交流,有一套自己的見解,多年後回憶起來,她認為走腳的老司是利用了屍體殘存的關節彈性,或者說是生物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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