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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她最喜歡的,反而是虎戶送的禮物。

  解放前,湘西一帶,山廣林密,幾乎每座山上都有老虎,竄下山來叼狗吃牛甚至傷人是常有的事,於是獵虎的虎戶應運而生——但他們並非只是普通的獵人,一身技藝外,還要供奉梅山菩薩、佐符咒以獵虎,又被稱作「梅山虎匠」,並且有明確分支,曰「三峒梅山」,依照捕獵方式的不同,弓弩射獵為上峒,趕山行獵為中峒,裝山套獵為下峒。

  而今這一帶,已經分得沒那麼清楚了,總稱虎戶,送來的禮物是一隻風乾的虎爪,足有人的腦袋那麼大,五根勾彎的趾爪黑亮,幹肉上皮毛儼然,虎戶說,這虎爪晾了有三百年了,能夠祛除邪祟,保進山平安。

  只一隻虎爪,居然虎威尚存,辛辭拿過來看,沉甸甸的頗有分量,但他覺得這玩意兒沒什麼用,存著還占地方:「也就拿來做個癢癢撓吧。」

  說完,還作勢去撓背。

  孟千姿瞥了他一眼:「人家生前畢竟是虎,你這麼拿它耍,就不怕……」

  她話裡有話,辛辭一陣發寒,趕緊把虎爪送回禮盒裡,嘴上卻不認輸:「什麼祛除邪祟,抵不上咱們伏獸金鈴一個小腳趾……」

  糟了,哪壺不開提哪壺,滑了嘴了。

  辛辭怕自己要挨削,藉口要上廁所,趕緊溜了出來。

  一出門,場面就松泛了,一大廳子人,推杯過盞吆五喝六,那叫一個熱鬧,辛辭籲了口氣,橫穿大廳去洗手間。

  經過一張圓桌時,看到一個卷頭髮戴眼鏡的大叔,手裡捏著一張畫了圖樣的紙,說得慷慨激昂:「這符樣,我確實不認識,所謂『蒼頡造字一擔粟,傳於孔子九鬥六,還有四升不外傳,留給術士畫符咒』,這四升字,又沒個字典,想個個都認識,談何容易!」

  他邊上坐了個穿藍布褂子的老頭,似乎是覺得此人言之有理,不住點頭。

  又繞過一張桌子,一側低頭喝酒的年輕女人恰抬起頭來。

  辛辭不覺一怔。

  要說辛辭,入職前混模特化妝圈,美女見了無數,現在又整天跟在孟千姿身邊,這是個「不好看祖宗奶奶都不答應的主」,所以他對尋常脂粉,早沒什麼感覺了,可這女人不同:倒不是她長得如何出色,其實也就中人以上,但一張臉清秀白淨,長細眉,眼神極清亮,坐在那兒,自帶柔和氣場,安靜純正,讓人一眼就看得到,還挪不開眼。

  見辛辭看她,那女人落落大方,微微一笑。

  辛辭面上一窘,趕緊移開目光,卻正看到孟勁松臉色肅然,領著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向通往包房的樓梯走去。

  那男人縮肩塌腰,形貌萎縮,不平整的牙齒外翻,嘴唇根本遮不住,稱得上奇醜……

  辛辭心裡一動,幾步過去攆上孟勁松:「他……」

  孟勁松嗯了一聲:「他知道假屍的事。」

  辛辭壓低聲音:「他是……走腳的?」

  即便刻意低聲,那人還是聽見了,咧嘴一樂,大蒜鼻頭一聳一聳的:「呦,兄弟,懂行啊。」

  辛辭心裡擂鼓一樣,咚咚跳起來。

  他懂個屁行啊,只是昨天晚上去翻山典查趕屍,知道趕屍的人很忌諱「趕屍」這種說法,一律以「走腳」代之,還知道趕屍的人相貌得醜,越醜越好,似乎唯有如此,才鎮得住深山魍魎、背後行屍。

  那人姓婁,單名一個洪字。

  儘管他一路上大大咧咧,進屋見到孟千姿,還是免不了拘謹,束手束腳在她面前坐下,眼神也不敢往她臉上飄,多數時候,都只棲在她脖頸那只蜘蛛、或她手邊把玩的那只虎爪上。

  辛辭關上門,迫不及待想聽來龍去脈。

  孟千姿居然還有閒情去寒暄:「婁家的……我記得我們山鬼段太婆那一輩,跟婁家的人照過面啊。」

  婁洪趕緊點頭:「是,是,那時候還不是在湘西,我太師父在貴州那塊走腳,撞見段小姐……」

  當年,太婆段文希還只二十來歲,料想婁家人對小字輩提起時,都是以「段小姐」稱之的。

  「當年,我們這塊,秀才都不多,段小姐已經是留洋回來的女先生了,厲害的。」

  辛辭瞪大眼睛,沖孟勁松以口型無聲示意:「留洋?」

  孟勁松當沒看見:辛辭是外來客,老當山鬼是因循守舊的隱秘家族,這回好叫他知道知道,山髻段文希,可是1925年去英國留洋的女學生呢,遠遠走在了時代和女性教育的前端。

  孟千姿話鋒一轉,進了正題:「既然是老交情,眼前這事,還要請你多幫忙了。」

  婁洪誠惶誠恐,身子欠起,連屁股都離了凳面:「談不上談不上……孟助理問的這事,確實只我們這一派才知道。你們叫山蜃樓,我們叫『提燈畫子』,只有亮燈才能看見的鬼畫畫兒。」

  辛辭心說,還是山鬼有文化一點,叫「山蜃樓」,一聽就很科學,不過「提燈畫子」嘛,透著一股子鄉土樸實,舊社會山裡人沒見過什麼世面,可不就以為那是提燈才能照見的、鬼畫的畫嘛。

  婁洪知無不言:「我爺跟我說過,提燈畫子只有雨天才出,但很稀罕,十年都撞不上一次,有些聰明的,就想了點子,釣鬼畫,釣魚的那個釣。」

  釣鬼畫……

  孟千姿若有所思:「釣魚的釣……也就是說,那具假屍,是個魚餌?」

  婁洪一拍大腿:「要麼說山鬼家的女……小姐就是聰明呢,沒錯,就跟釣魚似的,提燈畫子就是那條魚,得下餌引逗它,把它給釣出來。」

  辛辭聽得咋舌:這還真是異曲同工,兩家都跟「釣」字卯上了,只不過山鬼是用抱蛛釣蜃珠,婁洪說的,是用餌去釣出整個蜃景。

  「那餌,不是隨便下的吧?」

  婁洪點頭如雞啄米:「沒錯,餌取自於畫,得有人曾經見過畫子裡的景,才能下得了餌。」

  「比方說,你在上一個雨天看過那幅畫子,畫子裡有人吊在樹上,有只狼趴在樹下。那你下次下餌的時候,可以下一個吊著的人,也可以下一隻趴著的狼。」

  「但不管下哪個餌,都得儘量跟畫子裡的那個一樣,就拿吊人來說,吊的位置、穿的衣服、甚至掛的姿勢、面貌長相……總之越像越好,這個叫拋……抛磚引玉。」

  孟千姿嗯了一聲,身子後倚,指尖一下下點著虎爪鋥亮而又鋒利的趾勾。

  這事倒不難理解,山裡出現虛幻的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認知:山鬼叫它山蜃樓,並且知道蜃珠才是本源;婁洪這一派則覺得這是個畫子,可以在天時地利的條件下,以部分引整體,再把當時的情境給「釣」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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