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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九


  白玉堂看在眼裡,為了了自己一個疑惑,居然勞動得開封府上下如此大費周章,他委實過意不去。展昭過來時,他雖然覺得彆扭,但還是真心道謝:「貓兒,謝謝你了。也多謝……端木姑娘。」

  話剛落音,端木翠出來了,臉上真不知塗了幾多厚,一說話就撲撲往下落粉。

  她像個控場的導演,交代大戲開鑼前的最後事宜。

  「所有的戲,都得做到十足十。得讓那頭的『人』,真的覺得我已經死了。」

  「祭文、燒紙、哭喪、撒紙錢,樣樣都不能少。這邊的死氣,就是我進了冥市之後偽裝的『衣裳』。死氣越盛,那頭就越察覺不到……」

  交代完畢,展昭扶著她入棺,此情此景,自己都覺得荒唐。到底有些擔心,輕聲問她:「不會出事吧?」

  她躺在棺材裡,身周珠環翠繞,都是借來的「陪葬品」,看著他說:「不想想我是誰。」

  展昭看她:「是,你厲害。瀛洲的上仙、西岐的將軍、楊戩的義妹、細花流的門主,這麼多頭銜,真也不怕腦袋被壓歪。」

  端木翠眨眨眼睛,低聲說:「少說了一個,我還是開封府四品帶刀護衛展大人未過門的夫人呢。」

  展昭心頭驀地一暖:「等你回來,晚上去夜市看百戲。」棺板轟然閉合。

  香燭嫋嫋,帷幔依依,有風吹過,吹散幾張黃紙,竟真有了喪葬的詭異氣息了。祭文念畢,公孫策舉起袍袖,正作勢要往眼角揩淚,那一頭小青花一聲痛呼:「我主子啊……」

  入戲入得如此之快,真真痛不欲生,號得驚天地泣鬼神,數次要往棺板上撞,又數次被拖回來。

  黃紙燒起,煙氣徐徐上行,再然後,緩緩地,在室內高處,形成了一個大的煙氣漩渦。

  朝上看,那一頭,影影綽綽,似是另一個大千世界。展昭低聲說:「端木過去了。」

  氣氛忽然緊張起來。

  張龍抖抖索索地往火盆裡添黃紙,火頭稍小些,便趕緊跪下身子拼命去吹;趙虎在邊上撒紙寶,嘩啦一下,大片的白色紙錢揚上半空,又飄飄灑灑下來,像是下雪。

  公孫策繼續用袍袖拭淚,讀書人難免敏感,觸景生情,想到人人都有這麼一天,自己百年之後,還不知道是什麼光景,那眼淚,忽然間連自己都分不清真假了。

  小青花已經中場休息了,據它說是嗓子哭啞了,要補充一下體力。

  王朝拎了茶壺,潤喉的綠茶剛倒進碗裡,便哧拉一聲消失無蹤——它吸收得倒是挺快。

  漩渦在高處緩緩旋轉,那頭影綽的景象卻從未清晰過,忽而模糊,忽而更加模糊。再然後,某一個瞬間,展昭注意到,漩渦如水一樣的平面,忽然微震了三下。

  這是之前,端木翠跟他約定的暗號。

  展昭輕輕咳嗽了一聲,示意站在邊上的白玉堂:「白兄,站到那底下去,適當的時候,抬一下頭,方便那邊……看清楚。」

  端木翠躺在棺材裡,隨著外頭悲聲大作,元神漸漸出竅。

  看到一屋子人,裝得似模似樣,小青花要尋死,公孫先生數度哽咽,王朝拼命學著悲愴——雖然知道是作假,但好笑之餘,心頭還是生出淡淡暖意。

  終究是人間熱鬧,收穫這許多溫情,哪天應該把大哥楊戩也拐下界才好——守著個二郎真君府和一隻整天亂蹦躂的哮天犬,不覺得無聊嗎?

  因著是「假死」,自然沒有黑白無常帶她上路。她自己出去找,沒走兩條街,便趕上一隊鬼差人馬,於是不聲不響,默默綴在後頭。

  領隊的是白無常,手裡敲個銅鑼,不住吆喝:「跟上跟上,別走散了。」

  押隊的是黑無常,忙著給隊伍中的一個老太太做心理建設:「不要傷心,不要難過,人固有一死,差別只是早死晚死。今生的緣分盡了,就不要再牽念了……」

  那老太太聽不進去,一路號啕:「我還沒抱上孫子呢……隔壁二牛欠我家二兩銀子,現在都還沒還……」

  黑無常指端木翠,繼續苦口婆心:「你看看這姑娘,如花似玉年華,怕是還沒出閣呢,命數到了,還不是也跟著來了?這一比較,你可比她多活了好幾十年呢……」

  老太太似是得到安慰,號啕終於轉成清風細雨般的嗚咽。端木翠暗叫慚愧:自己可不知道活了多少個「幾十年」了。

  酆都過路,領路條,擠擠挨挨上了黃泉路。前頭人頭攢動,隊伍長得望不到邊,過了會兒有個牛頭急吼吼過來傳話,說是奈何橋塌了,在整修。

  「得等上不少日子了,不過我們安排了船,船票有限……」

  有那趕著投胎的、熟悉規則的,趕緊解錢囊。端木翠在邊上不聲不響,還無聊地打了個呵欠。

  如願以償地,她裹挾在另一群人裡,被帶上了去往冥市的路。

  押送的馬面嘟嘟囔囔,無非是抱怨他們一群窮鬼,既沒錢通關節,就老老實實在冥市待著吧,至於待多久,幾年、十幾年、上百年,看各自造化和「悟性」。

  到了冥市大門口,宣讀規則,要諸人「靜心等待」,也應「積極奔走」,每日兩次,子時午時,會有馬面前來,甄選突出的「積德行善者」,帶往輪回路。這部分人會飲一盅孟婆湯,重回人間道。

  宣話完畢,人群一哄而散,如無數道涓涓細流,匯入廣袤無極的冥市。

  若不是親眼得見,端木翠真不敢相信,會有人在冥市里等了這麼久。

  居然看到武王伐紂時的兵士,拄著青銅戟,坐在街口,仰著頭看天。這裡的天是赭黃色的,像極了攻進朝歌那一日。

  又看到秦時的文士,哭喪著臉,懷中抱一卷簡冊,喃喃自語:「嬴政這賊皇帝,焚書坑儒,害得我好慘……」

  還有前朝的宮女,白髮蒼蒼,搖著團扇,也不知憶起的是不是玄宗朝辰光……

  他們的時光緩得幾乎靜止,或坐,或站,或喃喃自語,這街上,不,幾乎是整個冥市都鮮少有人走動,每個人都待在自己的回憶裡,像是被塑成了慢動作的蠟像。

  每條街巷都設了鬼差,懶洋洋坐在街口,見到新來的就耀武揚威。端木翠被叫住了好幾次。

  「你!」叫她的人氣勢洶洶,「身上煙火氣這麼重,新喪的?那頭還在燒紙吧?」

  說話間就打了個噴嚏,被嗆的。

  端木翠不動聲色,手一翻,袖口裡遞了枚紙寶過去。

  鬼差眉開眼笑,誇她:「一臉福相,一看就是行善積德的人,改明兒馬面來選人,一定要推你出去。」

  端木翠笑吟吟的,說:「差大哥,我向你打聽個人呢。」

  十四五歲的小姑娘,模樣兒挺俊,坐一輛牛車,那牛車繃的是藍布面兒。

  鬼差奇怪:「是你什麼人?」

  「早些年故去的一位小姐妹。」端木翠說得煞有介事,「臨終的時候,我幾次做夢夢見她,抽抽噎噎跟我說,還沒投得了胎。我想著,八成是在這裡了。」

  連走帶問,走了許久,終於讓她找到。

  一輛路中央的牛車,在玄武大街的那個晚上看得不十分真切,現在瞧得清楚——好瘦的一頭牛,形容枯槁,那車子也破敗,雖然垂著簾子,四面都透風,透過縫兒,能依稀看到車裡小姑娘的模樣。

  端木翠過去,一手揭開簾子。

  那姑娘嚇了一跳,怯生生看著她,手足無措。

  端木翠莞爾一笑,說:「姑娘,我是新來的,走了這許多路,腰酸背痛,看到這兒有輛車,就想歇歇腳。」

  那姑娘笑起來:「姐姐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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