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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八


  端木翠正把一件褙子攤開了晾,聞言突然就不動了。過了會兒,她從衣裳後頭探出頭來,看著展昭笑得意味深長:「啊哈,合著展護衛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話裡有話,替人打探消息來了。」

  居然才開頭就被人識破了,展昭只好老實交代:「五弟托我……」

  「哪個五弟,展家行五的小弟嗎?我怎麼沒聽說過。」

  「白兄……」

  「就知道是那只白老鼠。」端木翠撇撇嘴,「他不是能耐得很嗎,他要是高興,玉帝的御花園都能走上一圈,問我冥市做什麼?我又不是神仙,只是個江湖賣藝的。」

  展昭坐到邊上花壇階上,揭開點心盒蓋拈了塊栗粉糕給她:「小氣神仙,白兄只說過那麼一次你是江湖賣藝的,你記到現在。」

  端木翠很警覺地不吃:「吃人嘴軟,想賄賂我嗎,那是沒門兒。」展昭也不惱火,轉了個方向,把栗粉糕送到自己嘴裡:「冥市,人去不去得?」

  「都說了是冥市,自然只有鬼去得。」端木翠鼻子裡哼一聲,「要是人去得,就不叫冥市了,那是開!封!大!街!」

  最後四個字,拉長聲音,一字一頓,像是跟人賭氣。小青花適時亮了個嗓子:「就是!」

  配合得當,狗腿之氣展露無遺。

  展昭長歎一口氣:「那是幫不到白兄了。」

  他低頭,看似愁眉不展,心裡暗數一二三。果然,數到第三時,她有聲響了:「那姑娘,白玉堂認識嗎?」

  展昭暗笑,端木翠的性子果然還是沒變,縱然多撐一陣,還是耐不住了要問。

  他想了想,如實作答:「也不算認識,白兄說,那是早年初出江湖時,管的一樁不平事。說出來稀疏平常,那姑娘和家人一道回鄉,山路上遇到歹人,正好讓他撞到,少年心性,出手救人,如此而已。因著是學成之後第一次行俠仗義,腦子裡記得牢,一眼就認出是當年那姑娘。」

  端木翠若有所思:「所以呢?」

  「他說,冥市里那姑娘的模樣,儼然跟他當年看到的一模一樣。如果這就是那姑娘死時的模樣——也就是說他救下那姑娘不久,那姑娘就又遭了毒手,他想知道個中緣由。」

  端木翠的眼睛眨巴眨巴的:「那就是想查案咯,那麼就去找包大人,去找展護衛,去找當地的官府,巴巴地要去冥市做什麼?」

  已經過了這許多年了,翻查卷宗談何容易?更何況,有些偏僻地方的案子,根本無人報官,也無人查問。展昭真不知該如何解釋,頓了頓,拉著她在身邊坐下:「來,坐下說。」

  端木翠在他身邊坐下,順勢把栗粉糕的盒兒抽了過來,自己拈了一塊嘗,吃完了還不見展昭開口,她覺得奇怪:「很難說嗎?」

  展昭的面色有些凝重:「端木,有些事情,你未必一下子能明白。」他字斟句酌,「白兄也好,我也好,徐慶他們也好,大家初出江湖時,仗著一身武藝,都是一般的烈性子,見不得欺男霸女張揚跋扈,一旦撞上了,往往血沖於頂,是定要狠狠教訓一番的。有時候出手重了,自己反而吃上官司,上了官府的通緝文書,那也是有的。」

  端木翠點頭表示理解:「嗯。」

  「更多的,是意氣用事,不管不顧。趕跑了歹人,救下的人千恩萬謝,自己只笑一笑,轉身就走,還自以為來去自由,瀟灑暢快。」

  端木翠有點明白了。

  展昭看著滿院晾起的衣裳出神,日光高照,微風輕拂,晾衣繩顫顫的,有幾件沒擰乾的衣裳還在滴水,一派平和氣象。

  「後來辦案辦得多了,慢慢知道有些人歹毒心腸,不設下限。被你教訓了落荒而逃,並非幡然悔過,而是伺機報復捲土重來。所以閒暇下來,會忍不住去想自己最初時救下的人,到底有沒有真的全身而退。有時忽然衝動起來,想著再去循跡一番,但是一來時隔日久,二來廣袤江湖,那些人的樣貌都已經模糊,名姓更加記不清,又從何尋起?」

  端木翠也歎氣,低下頭,看腳下的泥地:「明白了。」

  展昭伸手過來,輕輕握住她的手:「白兄心裡的這個疙瘩,我真是感同身受。從昨日到今晨,他怕是沒有一刻安穩過。看那情形,莫說是冥市,便是刀山火海,讓他立時去死,他也拼著想知道真相和緣由。端木,這冥市,到底去得去不得?」

  端木翠慢慢搖頭:「去不得。」

  「都說人死了,是下黃泉、喝孟婆湯、轉六道輪回。事實上,死人那麼多,一道一道的關卡,都得排著隊來,有時候排不上,輪了空,等個十年八年是常有的事。這些排不上的,等著的,就都去了冥市。」

  「冥市之內,陰氣森森天愁地慘,活人哪裡去得?那麼明顯的陽氣,一進冥市,誰都嗅得到你的氣息。你想想,就算你是展昭、白玉堂,武藝高強,你鬥得過鬼差嗎?就算鬼差管不到你,閻羅王不管你?你跑到他的地盤招搖過市,把他擺在哪裡?鬼是不能到人間害人的,你也見過我收伏這樣的邪祟,它們的下場是什麼樣子?同心而論,人跑到它們的地盤去,又算個什麼道理?」

  展昭笑了笑:「說的也是,總是我多想了。忘了你今時不同往日,還以為是冥道的辰光……我會去勸勸白兄。有些事情,你想或者不想,後悔或者不後悔,都已經發生了,有時候,知道反不如不知道來得安慰吧。」

  端木翠沒吭聲,從腳邊撿起根斷枝,在泥地上塗塗畫畫,末了吞吞吐吐:「展昭,其實,如果他真的想知道,我倒是……真能幫他去問的。」

  展昭愣了一下:「你?」

  他並不相信:「不是說,人去不到冥市嗎?不是說會被發覺嗎?你現在已經不是神仙了,你怎麼去?」

  「是啊,說得都沒錯。但是我畢竟跟你們不一樣。」

  迎著展昭疑惑的目光,端木翠狡黠一笑:「你忘記了,我是死過兩次的,雖然最後起死回生,但是身上,總還是有鬼氣殘存的。要混過他們的鼻子和眼睛,比起你們這些人,是容易得多啦,只要稍稍加一些偽飾就好。」

  有史以來第一次,張龍、趙虎他們奔喪,奔得如此輕鬆自在。

  開封府一窩子人都在,布靈堂的布靈堂,點香燭的點香燭,公孫策毛筆飽蘸了濃墨,面色嚴整地寫祭文。

  通篇的嗚呼、哀哉,又追憶端木翠的生平,冥道之勇兮、宣平之義,直覺下筆如有神,文采斐然,感動得自己都唏噓不已。

  端木翠在試喪服,麻繩桑衣,紙寶店買來,並不合身,她倒也不十分在意,袖子卷卷,大差不差。

  展昭歎氣:「你真是一點忌諱都沒有。」

  端木翠答得理所當然:「我活了兩千多年啦展昭,生老病死,人生常事,是人都有這一關,走時和來時,都應該一樣坦然,要什麼忌諱。」

  她在梳粧檯前坐下來,小青花舉一把毛刷,蘸滿了妝粉幫她撲臉:「主子,這樣行嗎?夠白了嗎?」

  端木翠睫毛上飛滿白粉,勉強睜開眼睛看了看鏡中的自己:「再白一點,要像死人一樣白才好。」

  那一頭,王朝心情緊張,拽著馬漢確認:「我要哭嗎?號啕大哭?我生性不喜歡哭,屆時哭得不像,會不會露餡?」

  馬漢指點他:「哭不出來你就悲愴,悲愴就行。反正誰也哭不過小青花的。」

  那當然,上哪兒去跟小青花比呢,那嗓門,那架勢,碗口就是天然的一個喇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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