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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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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朝邊上挪了挪,給端木翠讓出了地方。簾子攏在簾鉤上,視野變得清明——不過再清明的視野,也只是死氣沉沉的、幾乎沒什麼動靜的大街罷了。 「姐姐是新來的,不知道我們這兒的人都不怎麼走動的。走得太多了傷元氣——哪怕是就近的人,都不來串門兒呢,我好些年沒開口說過話兒了。」 她死時應屬豆蔻年華,小姑娘家心性,必然喜歡熱鬧,也不知道冥市這麼些年,是怎麼挨過來的。 她叫藍玉,許是很多年沒開口說話,一股腦兒好多問題:「姐姐從哪兒來?成家了嗎?人間現在是什麼模樣?皇帝還是那一個嗎?」 端木翠不知道該挑哪個先答,哪知道藍玉又深吸一口氣,臉上露出羡慕的神色來:「姐姐身上,煙火的味道好重,喪事發送得很講究吧。」 在陽間,這些都是讓人忌諱的話題,然而一重世界一重天,到了這裡,始料未及,反而會因為喪事的隆重而被人豔羨。 端木翠笑笑:「你呢,家裡還有什麼人嗎?」 藍玉搖搖頭,好生落寞:「有時候,我也會開陽眼,可是看來看去,也就是一座孤墳罷了。」 陽眼,在這冥市,有個文藝的別稱,叫作「回望來時路」。據說,透過這陽眼,你能看到在陽世最後停留的地方。 這是只殘忍的眼睛,給你最後一點念想,又剝蝕掉你最後的希望——好多人,沒日沒夜,透過陽眼,看自己的墳塚。先時熱鬧,有孝子賢孫燒紙馬送紙錢,慢慢地,人丁稀落,墳頭草長青,偶爾出現動靜,喜得淚目心跳,定睛一看,不過是只過路的野狗。 於是漸漸地,那顆留念陽世的心終於偃息了,原來早就被忘得乾淨了啊,不看了,往前走吧,一碗熱湯下肚,又去這世上走一遭。 端木翠問她:「我能看看嗎?」 藍玉笑笑,往空氣裡吹一口氣,那氣虛虛浮浮,居然看得見。她用手指圈圈描描,然後往中央輕輕一點。 像只眼睛,又像扁長的、時刻流轉的漩渦,平面像水面,偶爾波動,偶爾漣漪,那頭的景色,清晰可辨。 深山,一座…… 那不能被稱為墳塚了,充其量是個凸起的土包,沒有墓碑,連寫明生卒年名姓的木板都沒有一塊。 這姑娘,看來死得寂寞。 果然,她自己也說:「死得無聲無息的,連紙錢也沒人給我燒過一張。」 說完了手掌往半空一抹,像是擦除,那只眼睛就那麼不見了。她問端木翠:「姐姐,能看看你的嗎?」 端木翠說:「好啊。」 她有樣學樣,也在半空裡勾抹出一隻眼睛。那頭的影像清晰,公孫先生在念祭文,幾度哽咽,幾度中斷,張龍紅著眼睛燒黃紙,趙虎在撒紙寶,展昭守在棺邊,目光雖沉靜,卻掩飾不住眼底的擔憂和不安。小青花估計退場休息了,但抽抽噎噎的哭聲還是像背景音,縈繞不去。 藍玉看得目不轉睛,好生羡慕。端木翠不動聲色,覷著她不留意,食指微彎,在陽眼的面上輕點三下。 有個穿白色錦衣的男子過來,微微抬頭,鳳目英眉、鼻如懸膽,一身的凜然之氣。這樣的人,只見一面,就很難忘記。 藍玉失聲尖叫:「呀,他,白恩公!」端木翠伸手虛晃,陽眼已收。 藍玉愣怔在當地,半天回不了神。 端木翠試探著問她:「适才你叫……白恩公,你是認識我夫家的兄弟嗎?」 藍玉攥著心口的衣服,聲音止不住發顫:「姐姐,那位白恩公,是你什麼人?」 「他叫白玉堂,是個江湖俠士。人喚錦毛鼠,是我相公的……結拜義弟。」 藍玉低聲呢喃:「白玉堂,怎麼叫錦毛鼠呢,明明是個……」明明是個生得如龍如鳳的人物。 端木翠察言觀色:「你認識他?」 藍玉面生歡喜,白皙的臉龐上一絲透紅:「當年,我跟家人回鄉,山路上遇到歹人,多虧了……白恩公,像是從天而降,一顆小石子,就打翻了為首的山匪。」她低著頭,拿下自己腰間的香囊,猶豫半晌,探指進去,取出一顆黑色的石頭來。 端木翠接過來看,光滑、潤澤,這是白玉堂的墨玉飛蝗石。可是她不能用力,一旦用力,這石子就會像煙氣般潰散。 人鬼殊途,冥市的所有,對她來講,都不可能是實物,需得小心輕放。 「千恩萬謝,他始終不道名姓,只說自己姓白。今兒才知道,原來他叫白玉堂,多好聽的名字。我後來在山路上找了好久,才找到白恩公的這顆石子。」 白玉堂說,冥市里看到的藍玉,妝容年紀,都跟他救下她時一模一樣。藍玉後來,發生什麼事了? 端木翠把石子遞回給藍玉:「後來呢,再也沒見過他?」藍玉苦澀地笑:「姐姐說笑了,沒幾天,我就死啦。」 「是生了重病嗎?」端木翠故作驚訝,「妹妹年紀這麼小,當真可惜。」 藍玉搖頭:「不是生病。」 反正已是久死之人,她並不隱瞞:「姐姐你想,白恩公只是過路,天大地大,他今兒在山裡,明兒就到海邊了,別說是人了,想抓他的影兒都抓不到。但是我不一樣,我家住在那裡,那山匪,也是常年盤踞山上的,想要打聽到我家住哪兒、幾口人,又有哪些親戚,易如反掌。」 「聽說,白恩公那一顆石子打斷他一根肋骨。這種山匪頭頭,手下多的是作惡的爪牙,白恩公在的時候,他們不敢亂來,可是白恩公一走……」 端木翠歎氣。 瞭解了,和她想的並無太多出入。白玉堂是個瀟灑來去縱馬江湖的人,行俠仗義痛打惡狗是信手拈來的事兒,但如展昭所說,那時少年心性,逞的只是一時之快,並不曾深思熟慮到兼顧苦主後續如何。那麼大個爛攤子,當地人懼匪如懼虎,平日裡連衝撞都不敢衝撞一下,更何況白玉堂把人家給打傷了? 「家被燒了,父母都被打個半死。又搶了我欲行不軌,我拼死不從,混亂間想去搶刀,誰知刀沒搶到,人家順勢那麼一抹,我喉間的血就止也止不住了。他們怕事情鬧大,把我的屍體裝上牛車,隨便拉到山裡埋了……」 藍玉輕輕歎了口氣:「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不悲傷,也不痛恨,說完了,自己發了好久的愣。街上還是一片死氣沉沉,坐著的、站著的、倚著的,赭黃色的天暗下來了,每個人都有故事。 藍玉忽然笑起來:「哎呀,我講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幹什麼。姐姐不會在這裡長留的。不日就會過奈何橋,飲孟婆湯,重回六道,一定會投個富貴人家。」 端木翠看她:「你怎麼知道?」 「白恩公是個好人,既然和姐姐的相公結拜,姐姐的相公也必然是個有情義的人,一定會為姐姐風光發喪、大做道場,燒數不盡的銀錢紙馬。下頭的差人得了好處,自然會為姐姐行方便,這冥市,姐姐也是路過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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