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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七


  展昭看了她一眼,只一眼,看不出表情,也看不出喜怒。端木翠語氣軟下來:「不是我成親。」

  「那是誰?」

  於是我們把時間拉回到這姑娘風風火火出門去的時刻。

  話說這姑娘攜天蓬尺和法索,一路殺氣騰騰,探得采秀住處,先是按兵不動,以免殃及旁人;待得采秀獨自出門汲水時,暗暗避於一旁,念動法咒,法索加身,直把采秀捆得結實,這才得意揚揚地自避身之處出來。

  采秀掙了幾下,見她出來,面上的驚惶之色反消了去,身子挺了挺,淡淡道:「原來是你。」

  端木翠抱臂而立,如沐春風:「怎麼,沒想到吧?」她的意思是:沒想到會是我吧?

  哪知采秀嗯了一聲,鎮定自若:「我沒想到你這麼小心眼。」一棒子砸過來,端木翠氣得險些沒栽過去。

  橫豎采秀被綁著,料她也跑不了,端木翠決定用神仙的胸懷感化一下她,於是跟她理論:「收伏鬼怪降妖除魔,我怎麼就小心眼了?」

  「人分好壞,妖鬼也分善惡。就算我不是人,我也沒有害過人,你憑什麼抓我?」

  在端木翠以往的收妖生涯中,從來不缺對答環節,而采秀提出的問題,她實在已經總結出一套回答的套路了。

  「既然分了陽世陰冥,就要各安各處,難道妖不害人,就容得人和妖比鄰而居?這就如同山澤猛虎入了鬧市,老虎說自己不吃人,市井人家就容得它閒庭信步走街串巷了?」

  采秀愣了一下,咬牙道:「不公平。」

  「想要公平去問閻王爺討,陽間可沒人審得了你的冤。再說了,」端木翠越說越氣,「你只不過是一縷殘念,不能立於灼日之下,你能走街串巷,分明就是吸附采秀的陽氣歸為己用,令采秀折損陽壽。況且我聽說你還要嫁人,這不是害人是什麼?還說自己沒有作惡,單憑以上兩條,我足可打得你灰飛煙滅。」

  采秀沉默了一下,半晌意有惻然,嘆息道:「我的確是對不住采秀姑娘。」

  「那你嫁的人呢,你就對得起了?」端木翠不滿,「我問過劉嬸,聽說是個趕貨幫的年輕後生,從小跟采秀一同長大的。他二人情投意合,你從中攪和什麼?」

  采秀突然抬起頭來,聲音不大,但字字清晰:「不是他。」

  「什麼不是他?」

  「我要嫁的不是他。」

  端木翠這一下吃驚不小:「那你要嫁的是誰?」

  「那她要嫁的是誰?」展昭此刻的驚愕,並不比當時的端木翠來得小。

  端木翠歎了口氣:「跟著我走,你就知道啦。」

  於是展昭不再多問,只是跟著她走。兩個人時而並肩,時而一前一後,漸漸走到了荒郊,兩邊漸無人家,荒草沒過了腳踝,打眼望去,極目處一片漆黑,無一絲光亮。腳下的路凹凸不平,展昭提醒她:「端木,你小心。」

  話音未落,自己腳下反趔趄了一下。端木翠噗地笑出聲來,忽地站定身子,伸臂遙遙前指:「就是那兒了。」

  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只覺黑魆魆的一片,過了片刻才辨出是個屋宅輪廓,似乎還是個大戶人家。展昭奇道:「這一帶還有人家?」

  端木翠搖頭:「早荒廢了。」

  俄頃走至近前,大門已朽了一半,右首邊的一扇門軸脫落,松松地掛將下來,恰留出一人大小的縫隙。門邊跌落了一隻風燈,燈身破了幾處,勉強還能用。

  端木翠俯身將風燈拾起,向展昭道:「展昭,火摺子。」

  展昭將懷中的布包攏了攏,騰出手來掏出了火摺子。方點著了,風一時大起,又吹熄了去。展昭往簷下避了避,再點著,才湊近風燈,一陣風過來,火頭撲躍幾下,又滅了。

  展昭沒法,道:「端木,你過來擋著些。」

  端木翠應一聲,站到展昭對面。展昭俯下身子,如同半穹狀小心地護住火摺子,端木翠也俯下身來,將展昭護不住的一邊遮緊。兩個人,似乎籠出了一方小小天地,風雨再甚,也浸滲不入。

  哧的一聲輕響,伴著淡淡煙氣,焰頭終於燃起,端木翠喜道:「好了。」

  展昭微笑看她,新起的焰光如同淡淡的粉黛,在她的眉目間溫柔著色。迤邐施下的妝容,這世間最好的粉黛都難描難畫。周圍黑漆漆的一片,伸手不見五指,連聲音都聽不到半分,展昭恍惚中忽然有種錯覺,天地之間,只此時此處,是亮的、暖的。

  他小心地將火摺子湊近風燈內芯,未幾,暈黃的光透過髒兮兮的糊紙,將身周丈餘處點亮。

  兩人小心地自門狹縫處進去。院子裡更是寂靜,終年沒有人的模樣,提燈四下一照,朽爛的家什東倒西歪,許是被風燈的光侵擾,有不知名的長節蟲子,飛快地從家什上爬下,沒入齊膝深的荒草之中。

  端木翠引著展昭從廊下走,廊沿處有深深的雨窩兒,雨窩兒裡積滿了水和草屑。展昭忍不住看向簷角,從飛簷上滴下的雨珠,要經過多少年的積累,才會在鋪階的板石上剜出這麼深的雨窩?

  正失神間,端木翠已拐進旁側一間廂房。風燈的光晃進去,滿室的塵土,正中一攤灰燼,生過火的模樣,旁邊歪著一個破缽盆,盆裡還汪著些羹汁。

  風燈轉向另一個方向,展昭這才注意到角落裡蜷縮了個老頭兒。他已經很老了,乾瘦,面上的斑皮鬆鬆垮垮地耷拉著,身上蓋著一件破洞連著破洞的皮袍子,毛邊已經脫落得差不多了,僅剩幾縷油汪汪的黑,早已辨不出先前的顏色。老頭兒睡相粗鄙得很,一條腿大大咧咧地伸在外頭,光著腳,腳底結著厚厚的老繭。

  他似乎睡得有些不舒服,擰著眉頭哼啊了一聲,伸手去撓脖子。抬起手的時候,展昭看到他鳥爪樣枯瘦的手,指甲很長,裡面積著厚厚的垢。

  「喂,張文饗。」端木翠俯下身子,在他耳邊很大聲地叫他,「就要當新郎官了,怎麼能睡著了?」

  張文饗?無論如何,展昭都無法將這個斯文的名字與眼前這個斯文掃地的老者聯繫到一起。

  張文饗嚇了一跳,茫然地睜開眼來。出於遲暮者的老邁,溷濁的眼眸過了許久才慢慢聚到一處。看到端木翠,他似乎有了點表情,張了張嘴,嘟囔了一句什麼。

  端木翠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他說話漏風,像是和著黏住喉嚨的痰。事實上,自見到這個人開始,她就從未聽清楚過他說的任何一句話。

  「今晚你要成親,不要再睡了!」端木翠一個字一個字很慢很大聲地講。張文饗似乎聽明白些了,又哼啊了句什麼,口水順著嘴邊流下來。

  端木翠歎了口氣:「展昭,我們去佈置新房。」

  兩人穿過回廊去後院,風拂在草尖上,發出奇怪的響聲,像是有不可名狀的動物在暗中追逐著他們的步子。

  端木翠有點緊張,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那個張文饗,」她突然壓低了聲音,「聽說年輕的時候,是一方才子。」

  「那是什麼時候?」展昭的聲音很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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