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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二


  這一夜楊戩耽留安邑,並未回營。第二天高伯蹇風聞楊戩在此,巴巴地跑來會面,被楊戩冷言冷語命人擋了去。他知端木翠亡故一事不宜外傳,一面令人封口,另一面遣人深挖地窖,置端木翠棺槨於其中,窖中四周堆冰,上覆海量稻草,暫作冰室以用。

  要知殷商一朝,已有富戶冬日鑿窖存冰,以作夏日涼飲之用,安邑雖小,亦有貯冰之家,且大部分存冰,竟是取自旗穆家的地窖的。

  這一日夜,展昭靜處軍帳之中,夜間曾有兩個兵衛進來查看,展昭略施技力,輕身飛舉,倒綴頂帳之上,倒也瞞將過去。自那後,兵衛在帳外行行走走,竟是無人再進來。

  展昭先時聽到端木翠言說「你等著,我讓她來找你」,心中震撼之外,不無歡喜,因此並不當真覺得端木翠是死了,心中並無十分殤痛。哪知這一日夜以來,獨自靜處,細細推思這多日與端木將軍的行來過往,點點滴滴,猶在眼前,愈到後來,心中酸楚之意愈甚,因想著:她既說出「讓她來找你」這樣的話,可見她與端木,並不是一個人。這許多日以來,與端木將軍由兩相敵對到可面坐夜談,二人之間,終究不輸一段情誼,我竟眼睜睜看她在我面前橫死了。

  心潮激蕩之間,忽又想到:她與端木,當真便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嗎?她豈不就是當年的端木?她除了不記得我之外,一顰一笑,性情舉止,哪一樣不是跟端木相同?假以時日,我與她漸漸相知,與後來的端木,又有什麼不同?她的種種,譬若端木早年舊事,如此舉步維艱,我眼睜睜看著,竟是半分力都出不上的。

  一時間情難自已,想到淒惻之處,竟怔怔落下男兒熱淚來。如此不知過了多久,忽聽簾幕輕動,他心思疾如電轉,知是有人進來,當下閃身避於內間,將裡外間開的簾帳留了一線,向外窺看。

  當頭的是個普通打扮的兵衛,與外間巡衛並無二致,奇的是跟進來那人,竟是旗穆衣羅。

  看旗穆衣羅時,見她目光流轉,面有警惕之色,與之前的癡傻之態判若兩人,展昭心中奇怪,因想著:只一日夜工夫,她竟好了?

  正思忖間,就聽旗穆衣羅壓低聲音道:「我依你吩咐做了,端木翠既死,理當為我殺高伯蹇。」

  這話壓得極低,于展昭聽來,卻不啻於半空一記驚雷,只覺手腳冰涼,呆立當地。

  心神雖是雜冗轟鳴,於兩人對答,卻是一字不漏。

  「安邑布下天羅地網,楊戩坐鎮,再殺高伯蹇不易。」

  「你們應了我的,我殺端木翠,你們就殺高伯蹇,怎麼能出爾反爾?而且我也不能再在端木營待下去,若是他們疑到我身上……」

  哢嚓一聲骨節脆響,展昭一驚之下,收回心神,急向外看時,就見旗穆衣羅軟軟癱地,那人的手正自旗穆衣羅頸上移開。

  這一下變生突然,展昭知道對方無非過河拆橋殺人滅口,心中怒不可遏,正待搶將出去,忽聽帳外有人恭敬道:「見過將軍。」

  然後便是楊戩的低低應聲。

  知道楊戩就在帳外,展昭硬生生刹住腳步。

  那兵衛卻是不懼,將旗穆衣羅屍身拖至一角,又用帷幕蓋了,理理衣襟,大大方方出去。展昭心念轉處,已猜出八九分:此人既扮作端木營兵衛,即便出去撞上楊戩,也可推說是進軍帳查看,然後大搖大擺離開。莫說楊戩未必進帳,就算是進了,發現旗穆衣羅屍身,再要找那人,要往何處去找?他這一走,杳無音蹤,那端木將軍身死之恨,怕是無從得報了。

  展昭心一橫,再不作湮留,抓起立於旁側的巨闕,一聲怒喝,竟從帳中搶了出去。

  原本以為空空蕩蕩的軍帳竟闖出一個人來,場中兵衛,俱都怔了一怔。楊戩本已走過,聞聲止步,看清展昭身形,眸中轉過陰騭狠絕之色,怒道:「戟來!」

  展昭自一出帳起,目光便死死盯在那看似渾不起眼的兵衛身上,哪管楊戩如何,一聲低喝,青鋒出鞘,半空一道銀弧,蛇吻般直擊那人後心。

  那人倒也不是稀疏平常人物,直如腦後生眼,閃身挪避。展昭哪容他逃脫,腕翻力走,一招未老,變直擊為橫削,眼見便能將那人阻在當場,腦後風聲忽至。展昭心知不妙,一邊廂袖底袖箭擊如走珠,一邊廂回身急擋,巨闕鋒刃死死卡住楊戩三尖兩刃戟的戟尖,竟有火星迸射開來,金石相擊之時,那邊廂已傳來那人中箭慘呼之聲。

  展昭容色鎮定,道:「楊戩,方才那人便是毒殺端木將軍的朝歌細作,你若有心,細一推想,便知我所言不虛,莫同我多作糾纏,走脫了真凶,還不快讓人擒住他!」

  語聲未竟,臂上施力急挑,將楊戩的戰戟擋了開去。楊戩雖不盡信於他,但也知寧枉勿縱,急喝道:「將那人擒住!」

  場中兵衛得令,紛擁向那中箭之人,展昭唇邊漾起笑意,趁著楊戩略一分神的當兒,身形疾退,竟也混入了兵衛之中。

  他身上衣裳與眾兵衛有別,不求掩人耳目,只求這片刻先機。果然,紛亂之間,楊戩的追擊便慢了一拍,眼見展昭身形隱於帳後,楊戩急喝道:「封營!」

  楊戩昨日與展昭有過一回交手,知他武功極高,兼多計謀,既失行蹤,一時難追,因此另闢蹊徑,急令封營。昨夜之後,守衛森嚴,營外俱有欄架守衛,兼有望台弓手,突圍不易,因此上,先困展昭,再甕中求索不遲。

  展昭于楊戩思謀,亦猜得八九分。他方才趁著混亂,只是暫隱形跡,就如同昨日般,只是趁亂潛回自己的軍帳,真想突圍而走,談何容易。

  因此今次故技重施,不可在外停留太久,必須儘早再在端木營中找到掩身之處。

  他以林立軍帳暫作掩身,時隱時走,忽見前方不遠處新起一方軍帳,前兩日似未見過,帳前兵衛聽到這邊騰沸宣令之聲,俱都仰首而看,展昭趁其不察,身形疾如鬼魅,但見帳簾微起微落,展昭已然進帳。

  這軍帳卻是奇怪,內裡空空如也,似是拿軍帳圈了一塊地般,展昭心中訝異,在帳中且走且看,忽覺腳下一空,他心道不妙,待想輕身上提,已是不及,竟直直摔了下去。

  展昭直以為是中了計,丹田提氣,一挨地便矮身滾將開去,頂上帶下一蓬稻草,急起身時,激靈靈打了個寒戰,這才發覺四壁盡是鑿作方方正正的冰塊。

  入目昏暗,過了片刻,展昭才慢慢看出自己是身在一個地窖,周遭有白色帷幕垂下,正中一口巨大棺槨,棺蓋半合,棺中寒氣嫋嫋外盈。

  展昭心中一動,緩步走過去,一挨身便覺寒氣逼人,伸手推那棺蓋,竟是異常沉重。展昭薄唇緊抿,以掌抵那棺蓋,內力運處,就聽低悶聲響,那棺蓋輒輒移了開來。

  一瞬間寒氣大盛,展昭幾睜不開眼來,頓了一頓,才看清棺中四圍俱堆了冰塊,再向內看時,腦中轟的一聲,只覺身子忽然滾燙忽然冰涼,雙唇囁嚅,竟說不出一個字來。

  端木翠正睜大了眼睛看他,睫毛上一層冰屑,嘴唇發紫,似是動了一動,只是沒有聲音。

  展昭愣了半天,忽地反應過來,一顆心幾乎要從胸腔中蹦出,竟不知怎麼把她抱出棺材的,急脫下身上衣裳將她裹住,四下再看,將那垂下的帷幕通通扯落,也不管扯落之聲會不會引起帳外留意,將端木翠裹了一層又一層,怕是沒裹成一隻白熊。

  帷幕裹往,又沒了計較,伸手去捂她面頰,探得鼻息,一顆心重重落回實處,想了一想,又以掌貼於她後心,內力綿綿,源源注入她體內。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的身子終於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長睫之上掛一層霜水,牙關磕打,格格之聲一陣緊似一陣。

  展昭定定看住她,目光須臾不轉,那牙關磕碰之聲,在他聽來,竟似是平生聽過最美妙的聲音一般了。

  端木翠終於抬頭看他,嘴一扁,幾乎哭出來:「展昭,你再來遲一步,我就凍死了。」

  她撲于展昭懷中大哭,這一撲力道甚猛,展昭經夜不睡,下盤虛浮,差點被她撲翻了去,身子晃了一晃,方自穩住,輕輕伸臂環住她,下巴在她濡濕發上蹭了蹭,唇邊漸漸噙起笑意來。

  她一邊哭一邊罵溫孤葦餘,罵得甚有創意,株連帶坐,闔家往上十八代往下十八代,外加親戚朋友鄰居,有罪之餘,再加三等,男女老少,無一得免。

  展昭竟插不得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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