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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一


  §第二十三章 魂兮歸來

  阿彌將手中的柔軟絹帛浸入銅盆的暖水中,待絹帛舒展浸滿後,拿出,擰水,展開,疊成方方正正的一小塊,細心幫端木翠擦去面上的汙血。

  不時有淚珠自面上滾落,她不得不暫停手上動作,將淚拭去。

  主帳裡很靜,只她和楊戩二人,楊戩背對著她,坐在將案之後的榻上。案上燭火微弱地躍動著,像極了最後一線行將脫逝的生命。燭暈微微,勉力倔強地籠住楊戩落寞而又疲倦的背影。

  帳外有人低聲回報:「轂閶將軍到了,被攔在安邑城外。」轂閶到了?

  阿彌一驚,脊背似是僵住,楊戩淡淡道:「請。」

  來人步聲遠去,楊戩振氅站起,似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阿彌說話:「我臨來之前,邀轂閶同行,三日後攻崇城,我想應該讓他見見端木,誰知……」

  誰能料到端木營生此不測?

  「那怎麼辦?」阿彌手足無措,語聲微微戰慄。她縱是再不諳沙場世故,也知此刻轂閶是絕不宜見到端木翠的,「要不要……」

  說話間,她攥住白色蓋布,竟是想將端木翠掩藏起來。

  「要不要怎樣?」楊戩自嘲一笑,「轂閶不是蠢人,堂堂西岐大將,被攔在安邑之外,豈猜不出安邑生變?進得城中,看到滿城雞飛狗跳,不會心中生疑?轂閶桀驁性烈,定會找人逼問,端木營兵衛得我示下,必不敢洩露,但目中殤痛面上哀情語中躑躅是斷作不了假的。都是於這疆場死生看慣之人,想必已猜出五六分了。」

  頓了一頓,待要再多說些什麼,忽聽到帳外急起馬蹄之聲。

  蹄音初聽尚遠,轉瞬已到近前,馬兒嘶喘之聲甚切,鞍轡悶響,帳外有片刻攪嚷,似是有人試圖阻攔:「將軍……」

  一言未竟,已被掀翻開去,重重撲地,鎧兵碰擊。楊戩笑道:「蹄音湍急如亂流,來人性烈如暴雨。阿彌,縱是不見其人其面,由其聲勢,你也能斷出輕重緩急。」

  阿彌睜大眼睛,不明白楊戩此刻,為什麼竟向她解釋起兵家行事來了。

  還未反應過來,帳簾刺啦一聲被扯將下來,帳外風沙迎面撲入,楊戩雙目微微眯起,模糊之中,看到轂閶高大身形定定立在帳外。

  一時無言,俄頃,就見轂閶摔下手中帳簾,大踏步向端木翠置身之處過來。

  阿彌有些心慌,下意識避讓開去。轂閶驀地止步,死死盯住端木翠煞白面龐,良久顫抖著伸出手去,以手背輕觸她面龐。

  觸手冰涼,轂閶喉頭一滾,雙目合起,兩行熱淚無聲滑過臉龐,悶聲道:「我就知道。」

  靜默之中,響起楊戩平靜至幾乎冷漠的聲音:「你知道什麼?」

  轂閶縮回手來,慘然一笑,並不答話。

  「三日後攻崇城,戰事謀劃如何?營下兵衛操練已精?雲車何在?糧草可足?前鋒點誰為將?後衛誰人控兵?」

  轂閶大怒,猛地轉過頭來:「楊戩!」

  「如何?」

  「端木屍身未冷,你在這裡說這些無關緊要的!」

  「無關緊要?」楊戩冷笑,「轂閶將軍須得謹言慎行,你所謂的無關緊要,在我看來,和你性命交關。你請得崇城戰牌,得丞相手令三日後攻城,此時此刻,你不該緊鑼密鼓,置沙盤召麾下,以謀戰事嗎?」

  轂閶虎目圓睜,眸中怒火幾欲焚噬楊戩:「楊戩,端木死了!」

  「她是死了,你從何得知?」楊戩面色寒若堅冰,「戰事在即,主將不離軍帳,你今夜本該在營中籌畫,你怎麼知道安邑生變?你怎麼知道端木遇刺?你本不該來此,所以你什麼都不知道。」

  「我若是你,我現下就理衣整鞍,回營籌謀以應戰事,一心撲於攻城,心無旁騖。待得攻下崇城,要瘋要醉要死要活,都由得你。」

  轂閶默然良久,啞聲道:「楊戩,你何其心狠。你可知,端木險些便是我的髮妻。」

  楊戩嘆息:「我自然知道。但是轂閶,你首先是戰將。若非攻城在即,我可任由你在此酩酊大醉號啕大哭,惜乎戰事一觸即發,你一身系全營兵衛性命,更系兩方戰局走勢,個中關係,相信我不說你也知道,哪容你在此處蹉跎?回去吧,忘記今夜你來過安邑,城破之日,丞相會單獨見你,告知你端木亡故,那時你才會驚聞噩耗,殤痛失形。在那之前,一切如常。」

  「我想,換作死的是你,端木也不會做無謂傷悲,必然披掛上陣,以槍頭血祭你屈死亡魂。」

  「端木是被朝歌細作所殺,你若想為她報仇,最好的方式,莫過於拔下崇城。」

  「言盡於此,是去是留,你自己定奪吧。」

  楊戩果不再說一句話。

  轂閶僵立良久,忽地抽刀出鞘,一手挽過端木翠髮絲,於刃上滑過,鋒芒過處,帶起幽幽發香。

  收一縷入懷,再無多話,轉身大踏步離去。

  行至帳簾之處,忽地停下,沉聲道:「楊戩,若緝得行兇之人,莫要殺他,候我歸來。」

  語畢,也不待楊戩應聲,逕自去了。

  蹄聲又起,只是這次,不急也不緩,雜遝零落,漫無所向,似是聲聲叩在心上。

  阿彌心中一酸,以手掩面,指縫中慢慢洇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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