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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〇


  棺外傳來鼎沸的人聲,棺身似乎被人騰挪移動,棺蓋上有什麼在敲擊打叩,然後,突然之間,棺蓋就被掀開,刺目的光灼得她睜不開眼,但她騰地一下就坐起身來,大口大口地呼吸。

  她能感覺到周圍的人聲變化,開始是驚懼的,有人在倒吸涼氣,然後是不加掩飾的哭聲,那是虞山部落的族人喜極而泣,再然後,她終於就睜開了眼睛。

  她第一眼就看到一個老頭兒,白頭發白鬍子白袍子,臉上的皺紋堆得像老核桃,立在棺材的正前方,彎腰仔細打量著她。見她睜眼,那老頭呵呵一笑,伸手過來:「丫頭,起來吧。」

  那時她還不知道這老頭兒就是姜子牙,她只是覺得這老頭兒笑呵呵的,好慈祥的樣子。她突然就很委屈,抓著薑子牙的手起身,哇呀一聲就哭了。薑子牙笑呵呵地摟著她,輕輕拍她的背,哄她說:「丫頭別哭了,吃飯去吧。」

  後來她一點點聽說了薑子牙的事情,尤其是那為後人津津樂道的「薑子牙釣魚,願者上鉤」。當時她一點也沒覺得薑子牙有什麼聰明的,她憂心忡忡的同時又為薑子牙感到慶倖:幸虧尚父沒有打魚為生,否則餓死一人不算,還得餓死全家……

  知道薑子牙道號飛熊的那一天,她如同醍醐灌頂,棺中所夢歷歷如在眼前,娘果然是說錯了,那個人不叫熊飛,而是道號飛熊。那個幫她救她之人,原來就是尚父。

  那天她沉默非常,一個人坐在殿前的臺階上揪青草,忽喜忽悲,時而感歎時而發怔。周公旦挾著絹冊從她面前過,頓了頓又退回來,好奇道:「端木,你做什麼?」

  「我在想,」她擺出一副思想家的架勢,清澈的目光中帶著幾絲遙遠飄忽的迷離,「做夢這個東西,真是很奇怪啊。」

  「有什麼奇怪的?」周公旦莫名其妙。

  「就是很奇怪啊。」她說,「你想想,一個人做了什麼夢,居然能預示到會遇到什麼事,不是很神奇嗎?比那些個龜甲占卜要神奇多了。」

  想了想她又長長籲一口氣,很是少年老成地拍了拍周公旦的肩膀:「周公旦,你這麼聰明,你肯定能搞明白做夢是什麼意思的,肯定能!」

  把周公旦忽悠得雲裡霧裡之後,端木翠晃晃悠悠走遠。她揪了一天青草,餓得不行,很想喝一碗麵糊糊。

  大預言家端木翠,歪打正著,瞎貓碰上死耗子,一輩子也就這件事預測得盪氣迴腸:周公旦原本的志向是成一代聖人,經端木翠這麼一點撥,他覺得撥點時間研究一下解夢之道也未嘗不可。

  時至今日,《周公解夢》還在各大地攤盜版書排行榜上佔據一席之地,端木姑娘可謂功不可沒。

  雖然很多人都激賞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捨生取義死得其所之類的豪情壯語,但是事到臨頭,總還是信奉「好死不如賴活著」這一套的。

  活著有什麼不好的呢?有清風拂面,有香茗醇酒,有小曲兒聽,有新戲看,有新花樣新口味的小食,有數不清的未知和期待,但是死了是什麼?是茶涼,是燈滅,是一了百了。

  端木翠並不想死。

  電光石火之間,有個念頭閃電般將她紛亂雜攘的思緒照得明白透亮,她渾身一顫,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忽然就伸手攥住了展昭的衣襟:「展昭……」

  事情起得突然,幾乎沒留給展昭任何驚愕或者判斷的餘地。他迅速趨身過去,穩住端木翠搖搖欲墜的身子,指出如電,連點她周身幾處大穴,然後他竟不知道要做什麼了,眼見她七竅流血,血色如烏。毒性如此猛烈,「救不回了」這四個字在腦中急急旋轉,迅速擴張。他嘴唇發幹,一顆心如同桅纜立斷,不知要墜向哪裡。

  渾渾噩噩之間,聽到有人一聲暴喝:「孽障!」

  展昭茫然抬頭,帳簾處不知何時竟立了一人,將帥大氅,周身冷冽如冰,但目中卻是怒火難遏,暴喝落處,手中的三尖兩刃戟半空劃過疾風般一道黑弧,大氅落展,幾如鵬鳥之翼,裹挾披靡殺氣,直叫人心驚膽戰。

  只因端木翠尚在他懷中,楊戩投鼠忌器,這一戟只是懾其心志,並不當真要他性命,否則展昭此刻心神不定,怕是難當一擊。

  且說展昭直到戟至面門,方才渾身一震,情急之下,以坐案為軸,矮身避過。戟尖貼著面門橫掃而過,直激得他面皮生痛。他夜半入帳,巨闕並未隨身,心念急轉,身子尚未揚起,腿上用力,足背繃如硬鐵,將食案疾踢而起。食鼎蕩翻,羹湯四濺,趁此刹那,挾住端木翠,順勢搶過她枕邊鏈槍,疾揮之下,力道勁猛,將主帳後壁硬生生破開一道口子,飛身而出。

  甫一出帳,不覺倒吸一口涼氣,但見周遭火把憧憧,明晃晃刀戟槍尖內指。要說端木營兵衛,也的確是訓練有素名不虛傳,只片刻工夫,知道主帳生變,竟已在週邊布下了包圍圈。身後一聲冷笑,卻是楊戩自主帳破處追來。展昭手無寸鐵,知是難逃,薄唇緊抿,不置一詞,只是低頭去看端木翠。她已是氣若遊絲,展昭喉頭一哽,心中似是被狠狠撕開一道,嘶聲向楊戩道:「她不行了,你……」

  他原本是想讓楊戩叫隨軍的大夫過來,哪知話未說完,前襟忽地一緊,卻是端木翠猛然間攥住他衣襟,啞聲道:「展昭……」

  展昭一愣,下意識伏下身去,她的話不多,聲音弱不可聞,偏每一個字,他都聽得清清楚楚,心懷激蕩之下,眼前驀地蒙上一層淚霧。忽覺臂上一沉,端木翠已然氣絕。

  展昭死死咬住嘴唇,慢慢站直身子,向著楊戩淡淡一笑:「端木將軍身中劇毒,倘若你我僵持不下,誤了時機,她這條命可就保不住了。何妨讓開一條路,你放我我放人,兩不相干,皆大歡喜?」

  楊戩入帳之時,一瞥之下,已知端木翠遭了暗算,現下見她伏于展昭懷中一動不動,並不知她已死,只當她是遭了挾制,心下怒不可遏。他生平最恨受人威脅,若不是端木在他之手,直欲立時將展昭劈作千片萬片,哪裡肯放他走脫?

  只是展昭此言既出,卻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周遭的端木營兵衛俱都騷動不安起來。要知他們多是端部落和虞山部落族人,此刻心系主帥安危,哪顧得上楊戩所思所想?面面相覷忐忑不安之下,竟自發自覺,讓出一個缺口來。

  展昭目光所及,淡淡一笑,忽地觸及一人,驀地怔住。

  阿彌就立在包圍圈之中,眸中盡是不置信和絕望之色,俄頃慘然一笑,道:「展昭,你果然是朝歌的細作。」

  展昭眼簾微垂,他並不想欺騙阿彌,可是時至今日,謊言也好,辯解也罷,已沒有太多的意義,他並不想耽擱,留此有用之身,他還有事要做。

  阿彌的眼眶之中漸漸漫起一層水霧,淚眼蒙矓之中,她聽到展昭平靜溫和的聲音:「你認為是,就是吧。」

  話音未落,他忽地身形暴起,如孤鶴縱天,直直拔起數丈高,身在半空,驀地撒手,端木翠的身體墜將下去。下方立時鼓噪攪嚷作一片,此時此刻,追捕十個八個展昭,都沒有保護主帥來得重要。

  高手過招,險處求生,求的無非就是這刹那生機。趁著眾人忙亂間隙,展昭向外疾掠,但心中畢竟記掛端木翠,使出這一招迫不得已,若非確屬勢急,無論她是生是死,他都不會拋卻她的。

  他怕萬一沒有人接住她。

  急回頭看時,楊戩已將端木翠接住,發覺端木翠氣絕,他發出一聲猛獸受傷似的低吼,極其憤怒地抬起頭來,目光正與展昭相碰。

  這目光刀鋒礪血般森冷狠絕,遇神殺神,遇佛絕佛。展昭心頭一凜,激靈靈打了個冷戰。

  不過他沒有做絲毫停留,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兵衛們蜂擁著朝楊戩圍過來,不知是誰先驚恐地叫了一聲:「將軍死了!」

  不安和驚懼潮水般蔓延開來,刀戟墜地的悶響此起彼伏,有人忽然就號哭起來,有人壓抑著啜泣,有人一屁股坐倒在地,僵住般一動不動。

  楊戩覺得煩躁無比,怒喝道:「混帳,號什麼!」

  這一聲運足了氣力,直震得在場諸人耳膜嗡嗡作響,場內有片刻死寂。

  就聽楊戩冷冷道:「打燈語封城,這一刻始,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能進出安邑。」

  頓了頓又道:「端木將軍亡故的消息,誰也不能外泄一個字,外泄者,斬!」

  這一夜的安邑,稱得上滿城惶惶雞飛狗跳,幾乎無一家不被侵擾。氣勢洶洶的西岐兵破門而入,四下翻掃而去,街巷之內火把憧憧,映得半邊夜空紅得發亮。

  只差掘地三尺。

  展昭哪裡都沒去,他待在自己的軍帳之中,聽帳外人聲喧擾,靜靜掩身於黑暗的角落處,摩挲著端木翠的那根穿心蓮花。

  方才,她對他說:「展昭,如果你說的話都是真的,那麼,你等著,我讓她來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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