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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九


  她的手按向小腹,眼前忽然模糊起來,只覺面前的人一忽兒扯長一忽兒壓短,有紛亂的色塊亂碰亂撞,然後蒙上一層血色。

  有黏稠微腥的液體從眼角流出,那一定不是眼淚。

  端木翠的意識如同漸煮漸沸的水,開始還能模糊地分辨出形色聲,後來就只能聽到沸滾的水聲了。這聲音像是從身體內部蔓延開的,漸漸沒過耳膜,然後她聽到自己居然還很鎮定的聲音:「我中毒了。」

  這一聲過後,所有的堤壩和防線全盤崩開。她不知道自己倒下沒有,似乎是被展昭扶住了,有一瞬間,周身的大穴被外力衝壓,有刹那清醒。她看見展昭焦灼而蒼白的面容,但她無暇去顧及這些了,她盯住了展昭眸中自己的影像。

  「我居然死得這麼難看。」她忽然冒出這麼一個奇怪的念頭。

  然後,即便是對穴道的衝壓也無法讓她保持清醒了,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她覺得自己像一隻黑色的折翼的鳥,正向著不可知的深處急速墜落。

  有很多快速閃回的記憶碎片,喧鬧著嘈雜著擠進腦海,又很快被後來者氣勢洶洶地撥開。許多往事,悲哀或是喜悅,印象深刻或是淺淡,重要或是不重要,都爭前恐後地來,不待她辨清就消逝散開。她確切知道自己是要死了,這種感覺,她並不陌生。

  誰來救我?她想。

  那一次,她也是這麼想的。

  她原不知道殉葬竟是這麼可怕,開始時棺上尚有氣孔,躺在棺中搖搖晃晃,眼睛死死盯住從氣孔中透入的兩線細細的光,耳中傳來哀哭號啕之聲。她並不覺孤單,隔著棺槨,她還在人間。

  但是後來,掩棺入土,最後一線光都沒了,窒息的感覺和著黑暗撲面而來,她害怕到哭出來,拼命用手去抓用腿去踹暗沉沉的棺壁,後來知道徒勞,只剩下哭,開始扯著嗓子哭,然後哭累了,很小聲地間斷著嗚咽地哭。

  哭著哭著,忽然聽到娘親叫她:「小木頭。」

  她嚇了一跳,好奇竟大過了驚喜,一雙眼睛瞪得烏溜溜圓,奇道:「娘,你怎麼來了?」

  她親眼看到娘冰冷的屍身被放入另一口棺材的,難道是她哭得太大聲,把娘給吵醒了?

  棺中很黑,她看不到娘的樣子,但她能感覺到娘雲朵一樣柔軟的手,輕輕撫著她的頭髮,聲音好聽極了:「小木頭,睡一會兒。」

  她聽話地睡了,也不知睡了多久,醒來的時候聽到刺啦刺啦的聲音,像是指甲在刮擦棺壁,聽得她毛骨悚然。

  她忍不住問:「娘,是你嗎?」

  娘低低應了一聲,柔聲哄她:「娘要把棺材弄破,讓小木頭出去。」

  「那別抓了,好難聽的。」她抱怨,想了想又一本正經地跟娘講道理,「抓不開的,我那麼使力踹都踹不開。」

  娘撲哧一聲笑了,聲音愈加綿軟溫柔:「好,不抓,那小木頭好好睡。」

  她心裡歎了口氣,怎麼又要睡呢,雖然她確實很喜歡睡,但是以前睡多了不是還會被娘揍的嗎?

  不過,睡就睡吧,不睡白不睡。

  也不知睡了一天,兩天,還是三天,醒來之後她睡不著了,她輕輕去拉娘的衣裳,小聲道:「娘,我做了個夢。」

  娘嗯了一聲,在她額上親了親,嘴唇微涼,像是經了薄霜卻不失飽滿的花瓣,帶著涼涼透透的香:「那小木頭說說,做了什麼夢。」

  「我夢見我就要死了。」她皺著眉頭回憶,兼總結,「後來天空飛過一隻熊,我就好了,不死了。」

  其實她做的夢很長很長,夢裡,她遇到很多危險,很多稀奇古怪的死法,有一次,被一隻蚊子叮了一口,她就覺得自己要死了。

  但是每一次,她都轉危為安了,為什麼呢?就因為天空飛過一隻熊?這是多麼奇怪的夢啊。

  文王的第四個兒子周公旦精于解夢,但那個時候,他聲名未起,端木翠也沒聽過他,她只能問娘:「娘,這個夢是什麼意思?」

  「這個夢……」娘一時語塞,不過她很快就想到如何去回答,「說明小木頭是很好很好的孩子,哪怕是遇到危險,也會有人來救你幫你。」

  「是嗎?」她興奮起來,追著娘親問,「那他叫什麼?」

  小孩子,總是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

  「他叫……」娘想了想,「他叫熊飛啊,你不是夢見熊在天上飛嗎?」

  她覺得娘說得不對,難道夢見熊在天上飛救她的人就叫熊飛?如果她夢見熊在地上跑娘親會不會說那個人叫「熊跑」?

  總之她覺得說不通,但是她還是嗯了一聲,很乖:「娘,我記得了,是熊飛。」

  這句話說完之後娘就不見了,擁著娘的那種暖暖的感覺亦隨之消失,黑漆漆的棺材中又只剩下她一個人,她呼吸困難,幾乎喘不過氣來。

  我要死了,她想,誰來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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