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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展昭沒提防她有這一問,面上微窘,待想找個話題岔過去,正迎上她明亮目光,只覺無所遁形,訥訥了一回,點頭承認:「是。」

  端木翠哦了一聲,很有些小小得意,頓了頓又問:「你怎麼會到沉淵來?」

  展昭不再隱瞞:「有人擅開冥道,意欲危害人間。端木是瀛洲上仙,職責所在,不能坐視,我同她一起進了冥道,原本力戰之下,封閉冥道屈指可成,誰知……誰知沉淵作怪,端木墮入沉淵之中,我希望能找她回來,所以跟了進來。」

  端木翠聽得很認真:「這是……多久之後的事?」

  展昭開始沒聽明白,不過他很快反應過來:「兩千年後。」

  端木翠吃了一驚:「兩千年後?是殷商治下嗎?還是武王後裔治下?」

  展昭微笑:「不是殷商,也不是武王,那之後朝代更替,帝王輪轉,數都數不清。」

  「你說那個端木姑娘是瀛洲上仙?」

  「是。」

  端木翠拉長調子哦了一聲,一時無話,拿調羹在餐鼎中攪了攪,只喝了幾勺,又兀自出神:楊戩還說我修煉千八百年也成不了仙,可見都是胡說的……

  忽地又想起什麼,一笑莞爾:「難怪你總不願說自己的來歷,兩千年後……兩千年後的人,長得也不稀奇嘛,你們怎麼長來長去還長這樣?」

  展昭啼笑皆非:「難不成我要頭上長角?」

  他只是這麼一說,端木翠卻當真細細打量起他來,目光在他頭上逡巡不去,看得展昭頭皮發麻,真怕忽然有兩隻角破皮而出。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沒頭沒腦冒出一句:「展昭,若是找不到她,你就自己回去吧。」

  展昭一怔,脫口道:「你說什麼?」

  「我說,」端木翠認真道,「若是找不到她,你就自己回去吧。」

  展昭愣在當地,「自己回去」這樣的念頭,他根本就從來沒想過。況且,依著溫孤葦餘所說,找不回端木翠,他也根本無法離開沉淵。

  端木翠見他發愣,只當他是沒明白,反而認真地給他逐條理析起來:「展昭,你既然是兩千年後的人,你的朋友或者親人,應該還在那邊,難道你就不想念他們嗎?你已經找了那個端木姑娘這麼久了,既然找不到,就不要再找了。有些東西,丟了就是丟了,何必執著?」展昭面色一青,騰地站將起來,嚇了端木翠一跳。

  她愣愣看他,吃不准他為何有此舉動,哪知過了片刻,展昭又慢慢坐下去,面上是平靜下來,胸膛處起伏得厲害,足見方才是動了氣的。

  頓了一頓,他才低聲道:「你不懂。」

  「倘若我不懂,你說了,我不就懂了?」端木翠嫣然一笑,「我只知道,若換了是我,身處異世,找不到想找的人,難道還耽留一輩子?展昭,你方才說喜歡她,想來你是不捨得,但是再不捨得,總還要過下去的。我從小到大,不知道不捨得過多少東西,但是有些事情,也由不得你的,當時難過傷心,很久之後再回頭看看,再厲害的傷口也結了傷疤,不那麼難受了。」

  展昭淡淡一笑:「我知道。」

  接著不再言語,目光有些恍惚,似是念及舊事,眸中漸漸化開溫柔之色:「端木是個很好的姑娘,有時她脾氣很大,好像炎夏一場急雨,打得你渾身透濕,但還沒等你反應過來,她又轉怒為喜,叫你哭笑不得……」

  他的聲音漸漸轉低:「總之……是個很好的姑娘。」端木翠嗯了一聲,靜靜聽他講。

  「她下界是為了除妖,溫孤葦余串通瘟神,在宣平城中散播瘟疫,短短幾日時間,不知害了多少無辜百姓。包大人派我和公孫先生前往宣平,見機救治。但是人力卑微,白芷艾草怎敵得過妖孽奸佞,若沒有端木,我和公孫先生又能救助幾人?」

  「我從來沒有聽過冥道的惡名,但我也知若冥道被打開,人間必然生靈塗炭,說不定便是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當時我便想,若能阻止這一慘事,哪怕是要展某肝腦塗地,也是值得的。」

  「所幸老天有眼,端木阻止了溫孤葦餘。開始我不知她身墮沉淵,只當她是死了,所以決定離開,即便心中有不舍有痛苦,但無謂在冥道耽留,徒添一條人命。可是後來溫孤葦餘同我說,端木沒有死,她只是墮入沉淵之中。」

  「既知她不死,哪怕拼了我這條命,也自然要找她回來。冥道封閉,人間重得太平安樂,是端木舍了自己換來的,難道我能因為懼怕沉淵兇險,就將她孤零零撇下,貪生怕死苟且偷生?吃水尚不忘掘井人,世人不知她所為,不會念她一句好,不在意她生死前途或者說得過去,但是我伴她左右,一切看在眼裡,我再棄她,有誰念她?我拋了她不管,有誰管她?」

  「你說得不錯,開封有我牽掛的親人好友,亦有展某未盡的責任,若力有所逮,展某自然希望能早日攜端木歸去,但若天不眷我,無法得返……」

  說到這兒,展昭面上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殤痛:「若天不眷我,無法得返,那展昭心中,雖有憾卻無愧。展昭亦算是為封印冥道,為宣平百姓而死,不算死得毫無分量。你說我是捨不得她,又對又不對。我捨不得她,是對她有情;我要找回她,更為全一個義字。展昭為人立世,一身擔待,但願有情有義,不想做無情之人廢義之士,旁人如何評論,自由得他,我自己問心無愧便是。」

  端木翠聽得怔住。

  其實她也未必完全能了然展昭所思所想,只是覺得他這一番話說來,赤誠坦蕩、懇切真摯,字字句句,在自己心中激起的波瀾,實在是前所未有。她幼時遭變,年紀尚小便要思慮周全面面俱到,後來得薑子牙調教,晉身戰將,攻城掠地,更是性情狠辣,凡事只求一個贏字,不問手段不計戰法,權謀為上利字為先,何曾想過什麼情字義字?即便有,也是小情私義,不鹹不淡不輕不癢,呼之即來,棄之亦不可惜。

  有那麼極短時間,她甚至羡慕起那個端木姑娘來。

  這一晚她召展昭進來,言明「不要雲遮霧繞,大家敞開了說」,倒也並非欺瞞。她並不忌憚跟展昭言明:雖然她心中有懷疑此處即是沉淵,但她並不願意犧牲目下的一切去博這一賭。在她看來,這裡一切都好,尚父、轂閶、楊戩、阿彌,都是她熟知熟稔之人,從小到大,往事歷歷,她願意就這樣繼續下去。雖然對展昭不無好感,但展昭是誰,她並無印象,她也不知那個兩千年後的朝代是什麼模樣,她為什麼要捨下眼前一切,甚至拋卻生命,去聽信展昭的一家之辭?

  可是,在聽了展昭的話之後,她猶豫了。

  這猶豫並不是說她改變了想法,她只是忽然想把這個必須面對的「言明」時刻拖下去,為自己多爭得一些時間。或許她應該再想一想,有很多事情,應該再想想明白……

  「展昭,我……」

  話沒能說下去,她的臉色一下子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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