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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九


  兩人四目相投,端木翠腦中似有流光疾逝而過,星火微芒,恍惚中似乎要想起什麼,卻怎麼都抓不住。

  帳外忽然喧嘩聲起,傳令兵的聲音響得倉促:「高將軍求見!」

  說是求見,高伯蹇可並不當真是「求」,還未待端木翠說一聲請,他已經掀開帳簾進來了,未戴將冠,不著披掛,身後跟著踉踉蹌蹌的丘山先生,雙手舉一託盤過頭,裡頭端端正正一方將印。外帳的女侍不敢當真攔他,只得一邊虛擋,一邊急道:「將軍身子不適,尚未起身……」

  端木翠心中一凜,不覺坐直了身子。高伯蹇一路牛氣哄哄地殺將過來,當真見了端木翠,倒是不敢放肆,只是虛一拱拳,道:「端木將軍,我這方將印,早晚也是留不住,還請將軍收回去吧。」

  端木翠心中咯噔一聲,知道事出有因,也知道高伯蹇是在裝腔作勢,只不過見他奓毛奓得厲害,明白先得順毛捋捋,當下微微一笑:「高將軍有話慢慢講,我昨兒受了涼,現在腦子裡還嗡嗡的,你講快了講重了,我可是聽不進去的。」

  丘山先生趕緊沖高伯蹇使眼色,畢竟他們這一趟過來算是占了幾分歪理,好聲好氣地跟端木翠說說,就算沒什麼好處,最後賣給端木翠一個人情,也算是賺了。

  高伯蹇這次倒聰明了,果然就順著端木翠所言,把昨夜之事添油加醋一一道來。他避重就輕,只說是自己看中了一個姑娘,有意收歸帳下,誰曉得端木營旗下的偏將阿彌,不問青紅皂白,闖帳拿人,渾不把自己放在眼裡。眾目睽睽之下,將軍威信蕩然無存,想來想去,不如封了將印,歸去云云。

  端木翠素來知曉高伯蹇為人,知他若非占了七八分理,絕不敢在她面前搖頭擺尾轉以顏色,不管這事真相如何,多半是阿彌犯了忌諱,當下心頭火起,面上卻強自平靜道:「高將軍少安毋躁,你的將軍是丞相封的,誰敢不把將軍放在眼裡?去把阿彌叫來,她帶回來的姑娘,也一併帶過來。」

  兩個兵衛喏一聲出帳。展昭心中隱約猜到幾分,卻也不敢肯定,不覺有些為阿彌擔心。

  不多時阿彌進來,後頭兩個女侍扶著神情恍惚的旗穆衣羅。她已重新梳洗過,換了乾淨衣裳,容色極是秀美,只可惜一雙目珠直如死魚眼珠般黯然無光。

  展昭心中巨震,腦中頓時轟然一片。先時他已猜出高伯蹇口中的女子可能就是旗穆衣羅,但終究是存了三分僥倖,現下見到旗穆衣羅這番模樣,便知她必是受了欺辱。他平生最恨荒淫無恥欺淩女子之人,眼見旗穆衣羅變成這等模樣,心中之痛悔難過,實是難以盡述。

  端木翠平靜道:「阿彌,這姑娘是你昨夜從高將軍營中帶出的?」阿彌恨恨瞪了高伯蹇一眼,道:「姑娘,你不知道,高將軍他……」端木翠面色一沉:「我問你是還是不是?」

  阿彌一怔,見端木翠臉色不豫,心中忽地升起幾分忐忑,頓了一會兒,才輕咬下唇,低聲道:「是。」

  「是從高將軍的軍帳內帶出來的?」

  「……是。」

  「這姑娘是我端木營要緝拿的要犯?」

  「……不是。」

  端木翠冷笑:「你身為偏將,有什麼資格到將軍營拿人?即便是我,與高將軍同屬戰將,有什麼事還要報請丞相定奪,誰給你的膽子直接闖帳拿人?」

  阿彌先前也知自己做得造次,但並不覺得有多嚴重,現下聽端木翠如此嚴詞厲色,又見高伯蹇找上門來,知道不好收場,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端木翠越想越氣:「此事傳將出去,別人還道我端木營上下如何囂張跋扈,一個偏將都敢闖將軍軍帳,還敢……」

  她原想說「還敢自床榻之上拿人」,轉念一想還是得給高伯蹇遮羞,只得略去不提:「高將軍的將印是丞相給的,你眼中沒了大小沒了將軍,連丞相都沒有嗎?」

  阿彌始知禍大,叩頭不止,淚水奪眶而出:「是阿彌不知輕重,請將軍責罰。」

  端木翠看向高伯蹇,語氣和善,並無半分不悅:「高將軍,阿彌是我虞山部落族人,自小照料我起居,偏將一職只是虛銜,甚少料理外務,是以不知輕重不曉進退,得罪了將軍,我在這代她賠個不是。那位姑娘你自帶走,至於阿彌,你也帶回去,如何責罰,全憑將軍。」

  展昭先前怒火難遏,全力克制之下,於端木翠質問及阿彌的對答,並未聽得十分真切,只這最後一段話,偏偏字字分明,猛地就抬起頭來,脫口道:「慢著!」

  他這下猝然發聲,每個人都驚愕異常。阿彌滿臉是淚,只以眼色示意他切莫輕舉妄動;端木翠眉心微皺,心下嘆息不止;高伯蹇和丘山先生則是一臉茫然,不知這突然開口之人,究竟是何方神聖。異常靜默之中,只見旗穆衣羅目珠微動,呆滯目光漸漸轉到展昭身上,蒼白乾裂的嘴唇微微翕動,不可置信道:「展大哥?」

  扶住她的兩個女侍尚未反應過來,便被大力推開,只見旗穆衣羅踉踉蹌蹌,直向展昭沖過去,半途忽然雙膝一軟,險些撲跪在地。展昭不及細想,疾步上前扶住,旗穆衣羅全身戰慄,軟倒在展昭懷中痛哭。

  這一下事起突然,高伯蹇呆了半天不知作何反應,只得訥訥看向端木翠:「將軍……這……」

  端木翠沒有聽到他的問話,她看著展昭,輕咬下唇,眼睫一低,遮去眼底無數無法言說的複雜心思,強作平靜的聲音,有著不易為人察覺的波動:「高將軍,你暫且回營吧,此事……暫緩兩日,我定給你一個交代。」

  高伯蹇不是很情願走,但適可而止的道理他還是懂的。

  出了軍帳,高伯蹇抹一把額上的汗,很是忐忑地問丘山先生:「先生,這樣一鬧,端木將軍她會不會惱火啊?」

  「不會。」丘山先生給他吃定心丸,「端木將軍是明事理的人,這次分明是那個什麼阿彌的不對。而且就方才形勢看來,她料理自己營中的內務還來不及,哪有工夫跟將軍過不去?」

  想了想繼續鼓勵高伯蹇:「將軍,能忍是不錯,但是也不能讓人騎到頭上來。端木將軍身份顯赫,禮讓她也就算了,她下頭的阿貓阿狗,憑什麼對將軍無理?將軍不吭氣,她們還以為將軍怕了,就得時不時給她們點顏色看看!」

  高伯蹇對丘山先生佩服得五體投地:「先生所言甚是,甚是啊!」感歎了一番又小心翼翼地諮詢:「那那個女人,我是該要還是不該要呢?」

  丘山先生眉頭緊皺,似是鑽研什麼亙古難題,良久緩緩搖頭:「難!」

  「難在何處?」高伯蹇虛心求教。

  「若能要回來,今日端木將軍就該鬆口了,她既不鬆口,看來來日也沒什麼指望。不過將軍不必掛懷,端木將軍既說了兩日後會給你交代,屆時必然會有結果,將軍不會吃虧的。」

  丘山先生料得不差,端木翠的確是「料理自己營中的內務都來不及」了。

  她目光淡淡掃過在展昭懷中痛哭的旗穆衣羅,落在阿彌身上,苦笑一下,似是自言自語:「指不上你們幫忙也就算了,總還給我添亂。」

  聲音很輕,展昭卻聽得分外清楚,他身子微微一震,轉頭看向端木翠。

  「我說得沒錯吧?」端木翠直直看進他的眼睛裡,「我跟高將軍賠不是,怕他鬧大了又出事端。你無端開口做什麼,你是端木營的什麼人,你說一聲『慢著』有誰要聽?你能跟高伯蹇過不去嗎?事情鬧開,尚父責問下來,還不又是我去擔著?你們一個個的,這麼英雄,自以為天塌下自己去頂,天真的塌了,還不是先把我砸死?」

  她忽然好生疲倦,提不起再說的興致,將臉轉向內側,揮了揮手:「都下去,一個都不要留。」

  她若果真大發雷霆也就算了,忽然這樣平靜,面無表情,似乎在講別人的事,直叫展昭心中隱隱作痛,無端難過。

  僵持的靜默之中,帳中之人三三兩兩喏喏退下。阿彌經過展昭身邊時,猶豫著是否該帶走旗穆衣羅。展昭看出她心思,點了點頭,雙指在旗穆衣羅頸後的昏睡穴微微一點,起身將旗穆衣羅交給阿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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