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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〇


  阿彌不說話,吩咐一旁的女侍過來扶住旗穆衣羅,走了兩步之後才發覺展昭沒跟上來。

  回頭看展昭時,展昭只是沖她搖頭。阿彌有些著急,卻又不敢高聲講話,只是沖著端木翠努了努嘴,示意展昭切莫再生事端。

  展昭微微一笑,遞給她一個安心的眼神,仍是立住不動。

  阿彌一怔,旋即猜到他應是還有話要與端木翠說,心中猶豫了一下,還是步出了軍帳,因想著:展昭昨夜剛救了將軍一命,將軍再怎麼生氣,也不會將他怎樣的。

  片刻之間,除了展昭,其他人等退得乾乾淨淨。帳中靜默異常,端木翠將頭仰起,呆呆看帳頂扣紋,良久才轉過頭來,眼角餘光覷到帳中還有人在,心中一驚,不及細想,迅速伸手將眼角淚痕擦去。

  展昭緩步過去,在床邊坐下。端木翠抬頭看他:「你怎麼還不走?」她眼圈微微泛紅,眸子淚洗之後更顯清亮,不發脾氣,綢緞樣的長發軟軟垂過面頰,整個人都窩在衾裘之中,裘邊滾著的玄狐毛邊密密拂著她玉色下頜,宛若輕輕托起。

  展昭心中泛起異樣溫柔,柔聲道:「是我不好,你不要往心裡去。」端木翠詫異看他,展昭微笑,他自她眸中看到自己,微微透光的帳頂過濾下淺淡日光,柔柔暖暖,一如他現下的平靜心緒。

  難得甯謐靜默之中,他忽然想起一句話來:琴瑟在禦,莫不靜好。

  「我一時忘記你是將軍,雖非帝王,仍是牽一髮而動全身,上下左右,四面八方,如城要禦,如塞待守,對上不能搪對下不能推。我忘記你有諸多難處,是我不好。」略一停頓,唇邊劃過一絲苦澀,「你說得對,不能幫忙,反而添亂。」

  端木翠一時怔住,呆呆看他,有異樣情緒緩緩自百骸注入周身。展昭這樣說話,她居然一點也不覺奇怪,相反,似乎很久之前,便與他如此親近。即便寒冬臘月,他亦是她取暖之源,靜靜相擁,便可忘卻俗世紛擾,不理紅塵喧囂。

  良久,她才驚覺自己失常,瞬間身子緊繃,努力壓服下心中潮湧,顧左右而言他:「那位姑娘……是誰?」

  她沒有見過旗穆衣羅,有此一問也不奇怪。

  「她是旗穆姑娘。」

  「哦。」

  短暫對話之後,又是長久沉默。許久,端木翠才低聲道:「你是不是,想把她留下?」

  「倘若將軍不為難的話……」展昭字斟句酌,「旗穆姑娘不是壞人,她遭此欺辱……我實在是不願她落到高伯蹇那種人……手中。」

  端木翠看住他,若有所思:「展昭,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你之前避居世外,只是最近才離開家鄉,希冀在此紛亂之世,能有一番作為,是嗎?」

  展昭不明白她為何突然岔開話題,略一思忖,點頭道:「是。」

  「你對旗穆家的姑娘知道多少?只是略有交情,便願意為她挺身而出?」

  展昭迎上端木翠探詢的目光,淡淡一笑:「扶危濟困,俯仰無愧罷了。」

  端木翠緩緩搖頭:「展昭,在這裡,你活不下去的,你回去吧。」

  「我十三歲之前,一直待在西岐行宮,虞山和端部落族人,由丞相收編,劃歸各將旗下。軍中看重出身門第,虞山和端部落兵丁地位卑微,稍有行差踏錯,便會有鞭笞亡命之禍;加之部落無主,丞相委派的領主對部落中人不聞不問,虞山和端部落每況愈下,原是西岐數一數二的部落,後來竟淪落到連周遭小部落都敢前來擄掠行兇。」

  「後來軍中出了一件事,有個虞山部落的兵丁不滿僕射長暴虐,爭吵之時誤將他殺死。那僕射長所在的部落長老不依不饒,當時的副將為了平息部落長老怒氣,接連吊死十二名虞山部落兵丁,終至引發虞山部落兵丁嘩變,端部落亦起而佐助。丞相火速調兵,一日內平變,羈押嘩變兵丁八百餘名,定於第二日行大辟之刑。」

  「虞山部落和端部落的長老們知道大事不妙,有七名長老連夜進宮,要與我見面。當夜狂風驟雨,電閃雷鳴,我那時……」

  說到此,她突然苦笑:「我那時和丞相的女兒邑姜飼蠶弄桑,寢殿裡還放著絲帛織架,心裡惱恨他們過來煞風景,吩咐了下去一概不見。」

  「七名長老一直跪在寢殿之外,半夜時我已熟睡,忽然聽到殿外淒厲慘呼,嚇醒了之後,侍衛護著我出殿去看。」

  「剛出殿門,有一名長老便起身指著我大罵,言說兩大部落滅族在即,我卻不聞不問,不配做部落之主。我心中氣急,還與他頂嘴說是部落兵丁鬧事,理當責罰,與我何干……」

  「那長老暴跳如雷,指我背棄部落,說是留著也是禍害,不如殺了乾淨,說著他就朝我沖過來。侍衛連連喝止,見他不停,最後手起刀落,將他攔腰砍斷……」

  她突然哽咽,雙手死死抓住衾被。展昭心中直如翻江倒海,也不說話,只伸手過去覆住她手背,察覺她手背輕顫,遲疑了一下,用力握住。

  端木翠並不抬頭:「那長老被腰斬之後,並沒有即刻死去。他兩臂撐地,上半身一直朝我爬過來,身後一道血路,被大雨一沖,整個殿外都如血池一般。連侍衛都嚇住了,眼睜睜看他爬過來,抓住我的腳踝不放……」

  展昭眼眶酸澀,忽然道:「你別說了。」

  端木翠直如沒聽見一般:「我當時嚇得尖聲驚叫,連連踢腿想把他甩脫,誰知道怎麼甩都甩不掉。他死死瞪著我,那時他居然還能說話。他說,唇亡齒寒輔車相依,小主人能在,是因為還有虞山和端部落的族人在,虞山和端部落若消亡,小主人在姜子牙心中,再無半分價值。小主人縱是不為族人考慮,也要為自己想想……」

  「還說了很多,我都記不清了。後來侍衛反應過來,揮刀去砍他,他的血濺飛到我臉上,我看什麼都是血紅一片……」

  「後來清醒過來,他的話就一直在耳邊,好像死了變成鬼也一直在同我說話一樣。捂住了耳朵不聽,那聲音居然能鑽到顱腦去,我……」

  她頓了一下,似乎那時的感覺重又出現。

  「後來,天還沒亮,我就跑去丞相寢宮,為八百部落族人請命。丞相很不高興,責難虞山和端部落族人桀驁難馴,又說我好好和邑薑一處玩耍便好,此事不當我管。我當時也不知是怎麼了,一下子跪倒在地,請丞相給我將令,從此之後虞山和端部落的兵丁由我掌管,倘若再生事端,願以一身領受大辟之刑。丞相呆住了,他想了很久很久,說我不能領兵,我一再堅持,他去找西伯侯商量,也不知他們說了些什麼,回來時居然同意了。但是他說我的兵權只限于虞山和端部落,我不能從其他部落征丁。後來捭闔部落也加進來,但捭闔部落太小了,丞相也就沒說什麼。」

  「再後來……」她淚水漸漸滑落,「就一路領兵,不斷征戰。我很怕打敗仗,因為一旦戰敗,我就害怕丞相質疑我不能領兵,害怕他拿走我的兵權……可是後來我發現,即便是打勝了,丞相也不見得高興……楊戩同我說,丞相不高興,是怕虞山和端部落勢力不斷坐大……不讓人打敗又不讓人打勝,展昭,這仗要怎麼打……」

  她控制不住,伏在展昭懷中慟哭出聲。

  「難怪不讓我打崇城,要把我調在安邑。就算我勢力坐大,我也不會同尚父為難,為什麼一直防我……」

  展昭聽到她喃喃:「姜子牙你這個小氣鬼,後世還一直尊你太公望、昭烈武成王,只有我知道你是小氣鬼……」

  後世?

  展昭心中巨震,不及細想,瞬間坐直身子,低頭看向端木翠。她眼中一抹極熟悉的星樣光芒,瞬間即逝,展昭脫口而出:「端木?」

  端木翠全身一震,眼神有一瞬間的散亂,繼而清明如初,她下意識坐直身子,伸手去扶額頭,眉心微微蹙起。

  「剛才說到……」她抿了抿嘴唇,似是勉力思索,「值此亂世,梟者活羔羊死,展昭,你心地很好,我希望你能秉持這份坦誠良善,不要想著什麼建功立業,攪到這一片腥風血雨中,迷失自己的本性。」頓了一頓,唇角緩緩揚起一抹笑意,「如果可以的話,把阿彌帶走吧。她如果還這樣的話,我未必保得了她第二次。」

  展昭沒有說話,他根本就沒有聽清她說什麼,他腦子裡嗡嗡的,只想著一件事。

  剛才,端木翠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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