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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旗穆衣羅哽咽著抬起頭來,淚眼模糊中,見展昭雖是面色蒼白,但唇邊仍帶著淺淺的和煦笑意,目光澄澈如初,清明中透著親和寬慰之色,也不知怎的,心情竟漸漸平靜下來,怔怔看了展昭良久,慢慢垂下頭去,淚水打落膝上,低聲道:「展大哥,你救了我們,反受我們連累……我心裡,實在難過得緊。」

  展昭只是搖頭,沉默許久,才道:「旗穆姑娘,我倦得很,想休息了。」

  旗穆衣羅待想說些什麼,見展昭已合上雙目,唯恐打擾了他,忙往角落處避了一避,眼角餘光瞥到昏死一旁的父親和二叔,念及前路渺渺生死不定,刹那間悲從中來,倚牆潸然,竟不知不覺沉沉睡去。

  再醒來時,已是子夜時分,壁上的火把早已滅了,整個地牢一片漆黑,旗穆衣羅茫然四下亂顧,過了好大一會兒,雙目才漸漸能適應黑暗,模糊地看到些影像。

  旗穆典和旗穆丁還在昏睡,而展昭,依舊維持著先前的姿勢,腰脊挺直,乍看上去,竟似黑暗中凝固著的塑像一般。

  旗穆衣羅盯著展昭的背影看了許久,一個念頭忽地自心頭浮起:展大哥是真的睡著了?還是……一直沒有睡?

  如此想時,躡手躡腳起身,輕輕踱到展昭身邊,方抬眸看時,展昭恰於此時轉過頭來,眼眸亮若晨星,於此黑暗之中,更是精光懾人。旗穆衣羅猝不及防,啊呀一聲向後便倒,忽覺腕上一緊,方借著這力穩住身子,展昭已迅速撒開了手去。

  旗穆衣羅面上微燙,訥訥地說不出話來,頓了一頓,才輕輕挨著展昭身邊坐下,鼻端聞到展昭身上的男子氣息,更是心慌意亂,偷眼打量展昭,黑暗中偏又看不真切,心中百種思量,先還理得清分得明,到後來亂作一團,只用手拼命撚那衣角。可憐那絲絡織錦,幾不曾被她撚作破棉爛絮。

  終耐不住這氣氛僵滯,旗穆衣羅忍不住開口:「展大哥,你是不是有心事?」

  「心事?」展昭怔了一怔,輕輕籲了口氣,苦澀一笑,「我也不知道。」

  「心中是否有事,自己怎麼會不知道呢?」旗穆衣羅關切之中不免帶三分好奇,「展大哥,若是有事,說出來也許會舒服些。」

  展昭不語,沉默半晌,忽地開口:「旗穆姑娘,若是你有一個朋友,原本交情甚深,後因變故天各一方。終能得見之日,她卻與往日判若兩人,你心下作何想法?」

  旗穆衣羅有些不解:「展大哥,你口中的判若兩人,指的是……她對你不復往日情分?」

  黑暗中,展昭的身形不易察覺地一震:「我指的是,她似乎從來就不曾與你認識過。」

  旗穆衣羅心下已猜得七八分准,微微笑道:「展大哥,你與她分離多久了?」

  若說才分離片刻,未免失之偏頗,因此上,展昭語焉不詳:「很久了。」

  旗穆衣羅歎了口氣:「展大哥,人是會變的。」

  「變到與自己的舊交形同陌路?」

  「或許她不想認你,又或許今時今日,你們的地位天差地別,她不想讓你打擾她現在的生活。」

  「她不是這樣的人。」展昭微笑,「旗穆姑娘,你終究是不明白。」

  旗穆衣羅愣了愣,垂下頭去,忽地想到什麼,又很快抬起頭來:「又或許,你後來見到的,根本不是她,只是和她模樣相似的人罷了。」

  「我也是這麼想。」旁觀者的想法與自己不謀而合,展昭竟沒來由地有幾分欣慰。

  「又或者……」旗穆衣羅的確想法多多,「她根本是忘記你了。」

  「忘記?」展昭顯然不曾想到此節,「怎麼可能忘記?」

  「那也說不清啊。」旗穆衣羅倒並非信口開河,「我記得我小的時候,有一天半夜,爹爹突然從外頭帶回來一個奄奄一息的男子,說是自己的舊交。那人渾身是傷,爹說是被剪徑的強人擄去,受了不少罪。好不容易救活轉來,那人卻不認識爹爹了,以前的事情也通通都不記得了——展大哥,這不是忘記是什麼?」

  展昭不說話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旗穆衣羅聽到展昭壓得極低的喃喃聲:「忘記?真的是……忘記了?」

  這一夜漫長卻又飛快,日頭高起之時,又有一隊兵衛下獄來提展昭。奇的是,今次他們的態度比之前日,非但好得多,簡直是可稱得上恭敬了。

  原以為要有刑訊,沒想到卻被引至一方乾淨素雅的軍帳之內。且不說案幾家什臥榻衾裘一應俱全,帳中竟早有位隨營的大夫候著了,手邊摞著大堆草藥,正埋頭在藥缽間搗杵,見展昭進來,分外客氣:「公子且稍坐,這便給你敷傷。」

  一日夜間,如履天壤,展昭不動聲色,亦不置一詞,單看他們又有何佈置。只是仍忍不住要想:莫非是端木念及舊情從旁安排?

  正敷藥時,忽有人掀簾進來,未見其面,已聞其聲:「大夫,他怎麼樣?」

  來的竟是阿彌。

  展昭一怔而起,忽地意識到自己衣衫半掩,不覺有些許赧然,下意識將衣襟整了整。阿彌倒是渾不在意——少時部落征戰,部落裡的青壯勇士精赤身體僅圍獸皮者也不在少數,司空見慣習以為常,哪會拘泥於此?只是展昭這一整,倒是提醒了阿彌,她忍不住道:「你的衣裳裝扮看起來眼生得很,你是哪裡人?」

  展昭一來不欲隱瞞,二來也無此必要,當下實話實說:「常州武進。」

  「常州……武進……」阿彌蹙眉,「那是哪裡?在岐山的哪個方向?」

  展昭雖對周武時事所知不多,但「鳳鳴岐山」的典故多少還是聽過的,略略思忖,答道:「岐山去往東南,路途遙遠,幾近海濱。」

  阿彌沉吟片時,忽地展顏一笑:「難怪你的打扮有些怪,岐山去往東南,想來你是東夷人。武王向四方發下檄書,要合蠻夷部落之力共平商紂。你可是應檄書而來?」

  冷不丁居然成夷人了……

  不過殷商之際,王土不展,王土之外,俱稱蠻夷,這麼一想,倒也不難接受。只是「應檄書而來」此話,又當如何作答?

  阿彌卻也不是當真要他回答,想了想又問:「你叫什麼名字?」

  「展昭。」

  「展……昭……」阿彌自言自語,「想來你是東夷展部落的族人,我是沒聽過,不過姑娘多半知道。」

  「姑娘?」一時半刻之間,展昭竟未反應過來。

  「就是我們端木營的將軍,昨日你不是見過嘛。」阿彌粲然,「我叫阿彌,是端木營的偏將。」

  「端木營的將軍,的確見過。」展昭不提防話題如此快便繞到端木翠身上,不覺有些恍惚,強自定了定神,問道:「是將軍命你這麼安排的?」

  「這麼安排?」阿彌有些不解,但很快便明白了展昭所指,撲哧一笑道,「不是,是我自作主張。」

  原來眼前種種,跟端木翠並無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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