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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電光石火間,展昭只覺手足發冷:面前站著的,不正是自己嗎?那怪屍咧嘴一笑,伸臂虛撈,手中便多了一件同展昭所穿一般無二的衣裳,慢條斯理將衣裳穿上,又盯住展昭端詳了一回,有樣學樣,漸次將腰帶、發帶、佩劍諸物補齊。

  展昭再忍不住,怒道:「你是什麼人?」

  那人並不答話,卻似是發現什麼,彎下身去,伸出手指在地上抹了一抹,又將手指豎於眼前,頗為玩味地盯住指尖的血跡出神。

  那是端木翠的血。

  那人看了片刻,慢慢張開嘴巴,血紅肉舌竟伸出尺餘長,在指尖繞了一圈,舔盡血跡,於口中細細咂摸。

  再然後,他似是發覺什麼,轉頭向端木翠消失的方向看了許久,露出極其怪異的笑容來,也不管展昭在屏壁內如何怒聲引他注意,轉身跟了過去。

  端木翠的驚懼起得洶湧,去得倒也著實不慢——這多半要感謝穿心蓮花戳的那一記狠的。那一下子,流出的不只是血,還有她骨子裡潛藏許久的鬥狠籌謀之氣。

  橫豎已是一場必輸之戰,除了這條命,她已沒有什麼可輸,接下來,該把目光轉到「對方」身上了。

  從古至今,沙場正面遭遇,絕無不費一兵一卒而全勝這種奇跡的存在,不是有句話叫「殺人一萬,自損三千」嗎。

  如果註定她是被殺的那「一萬」,死之前,她也一定要讓對方付出代價。

  行走在不可視的黑暗之中,端木翠居然微笑了。

  尚父其實很是怵頭她這性子吧。不止一次,他教訓她:「讓你去打仗,是要你活著回來,不是要你跟人同歸於盡!」

  她嘻嘻笑著點頭,銀色戰袍蒙了塵汙,鏈槍隨意搭在臂上,槍頭血猶未幹。

  點頭歸點頭,下一次外甥打著燈籠,照的還是舅。

  西岐的探子刺探軍情歸來,談到端木翠時,無不眉飛色舞:「商兵私下裡嘀咕說,遇到西岐的將領,若是別人,尚可迎上一戰。如是端木將軍,還是避開了好,她是連戰敗了都要扳成平手的人。」

  她不是沒有戰敗過,只是每一次敗,她都如同被剜了心頭肉,血紅了眼寧死不退,一刀刀,一步步,哪怕扭不了戰局,也必給商軍以同等重創。

  哪怕是尚父督戰,情形也不會有什麼改觀。於山頭主帳外觀戰,商軍明明已潮水般潰敗而去,西岐陣地卻殺出那麼突兀的一隊人馬,緊緊咬住窮寇不放,再看幡旗,便知端木翠麾下之軍必是在這一戰中蝕了本,不把虧空補平,她是不會鳴金收兵的。

  多數時候,長歎一聲,也就隨她去了。

  有些時候,商軍雖然退卻,但不呈敗相,尚父恐她吃虧,急讓楊戩追她回來。

  楊戩勸她的臺詞,翻來覆去也就那麼兩句。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非要搞到山崩了不成?」她聽著有理,饒是心不甘情不願,還是令旗一揮收兵。

  ——「你們女兒家的錙銖必較,延到這戰場,恁地嚇人。」這話明貶暗褒,她聽著心裡受用,也便掉轉馬頭折返。回歸主帳,尚父的一頓訓是少不了的。

  「戰場之上,吃敗仗有什麼稀奇?你這鬥勇好勝之心,什麼時候才能壓服下去?」

  她嘻嘻笑,賠著小心,一副幡然悔悟的架勢。

  尚父如何不知她的性子,知道說也是白說,末了一聲長歎:「端木,你這樣,終究會栽跟頭的。」

  一語成讖。

  崇城之戰一年又九個月後,她亡於牧野。

  史書中對於牧野之戰,寥寥數筆帶過,說是商軍主力遠征東夷,不及回防,緊急中拼湊的奴隸隊伍又在牧野陣前倒戈,大軍長驅直入朝歌,紂王絕望之下,自焚于鹿台。真正的牧野之戰,何等慘烈!

  奴隸倒戈不假,可是紂王還沒有糊塗到只用奴隸開戰的程度。總體說來,商軍佈陣呈三級梯次,第一梯次是作為人牆肉盾的奴隸,第二梯次是歸降殷商的戰俘,截阻西岐頭鼓衝殺,真正殿后的,才是刀戟如林背水一戰的商軍精兵!

  《詩經》記載,當時「殷商之旅,其會如林」,史稱有七十萬之眾,而伐紂的西岐軍,「兵車三百乘,虎賁三千人,士甲凡四萬五千」,雖然抵達孟津之後會合了諸方國部落的隊伍,但是兵力對比仍是懸殊。

  更何況,對於紂王來說,這一戰關係殷商生死,只要拖得夠久,就能等到征討東夷的大軍回援,使北的大將蜚廉也行將歸來,到那個時候,未必不能翻身。

  所以,牧野這一仗,直殺得山河變色血流飄杵,那十來萬倒戈的奴隸夾于兩軍之間,跌跌撞撞左沖右突,於本就處於劣勢的西岐軍,實是幫了倒忙。

  連尚父都急紅了眼,嘶聲怒吼:「給我破出條道來!」

  要從如同蟻聚般的商軍中破道,談何容易,但是令下如山,帥令一出,數十路人馬,如同數十道尖利的楔子,直入商軍部眾縱深處。

  楔形陣勢並未能持續長久,商軍的人數實在太多,這強行楔入的部眾如同細流沒入了沙漠,很快被斬不盡殺不絕一撥又一撥蜂擁過來的商軍分割阻圍於包圍圈中,然後,誅殺殆盡。

  端木翠失聲痛哭。

  突入商軍之圍卻最終折損的,全部是她的前鋒兵將。

  十五歲領兵,六年躍馬揚刀,這些起自西岐的兵將鞍前馬後,與她同生共死情逾手足,如今一個個身首異處,叫她情何以堪?

  怒喝一聲,胯下駿馬如蛟龍騰躍而出,旁側的牙旗手先是一怔,而後毫不猶豫,誓死追隨。

  牙旗者,將軍之精。牙旗向著哪裡,旗下兵將就跟到哪裡。端木翠的牙旗一動,身後待命的麾下將士刀戟前傾,勢如下山猛虎,聲如雷震,越眾而出。

  楊戩大驚,待要追回端木翠時,身後傳來尚父嘆息:「由她去。」回頭看時,尚父虎目之中,竟有悲戚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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