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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終於抬起頭時,一張臉煞白,連嘴唇都露出灰敗頹色。囁嚅了許久,終於開口喚他。

  「展昭。」

  如果聲音有顏色,此際她的聲音定是透明的,輕飄飄像是一陣風就能吹作支離破碎,偏偏每個字卻還能將他的耳膜撼得鼓振不休。這鼓振不適之感自耳膜向內,灼過喉間,直抵心室。

  「我使不出法力來了。」

  一時間,展昭不知道該去如何消化端木翠的話。或者說,他是不相信。

  端木翠平日裡是極喜歡說笑的,但是這個笑話,真的一點都不好笑。

  展昭的喉頭艱澀地滾動了一下,忽然覺得嘴唇乾得厲害。端木翠睜大眼睛看他。

  展昭一直很喜歡看端木翠的眼睛,生動得像是能猜透任何人的心思。更重要的是,她的眼睛裡是有笑意的。委屈的時候,得意的時候,促狹的時候,佯作惱怒的時候,他都能準確無誤地自她眸底捕捉到星子一樣撲閃而過的笑意。

  這笑,如同帶著暖意的光,那般乖巧地籠住他心頭最柔軟的角落,似是時刻提醒於他:縱使宦海無常、江湖險惡、人心詭詐,這世間,總還是有值得守護的美好事物。

  可現下,她的眼睛裡蓄滿淚水,柔弱無助而又驚惶,展昭幾乎心疼起來。

  「端木,你別慌。你仔細想想,除了法力,還有什麼辦法可以打開這屏障?」

  他反是最先冷靜下來的那個。

  或許是被他聲音中的溫和力度所感染,端木翠似乎平復了些,喃喃道:「我的血也可以。」

  「這就好。」展昭語氣更加平靜,「用你身上的尖銳什物把你的手劃破,把這屏障打開。」

  端木翠心亂如麻,一時無法定心,展昭的話便似為她指出一條路般,當下略略點一點頭,抖抖索索便去摘取腕上的穿心蓮花。

  展昭不易察覺地舒了一口氣,將火摺子又舉高了些,這才發覺端木翠身後不遠處竟是一個黑魆魆的洞口。

  難道,這便是冥道入口?

  展昭心中作如是想,面上卻不動聲色,屏障未破之前,有些事情,他不想去提醒端木翠。

  端木翠許是太緊張了,穿心蓮花既解,卻未能拿住,鏈子滑落地上,忙俯身去撿。

  展昭本待將火摺子舉低些,方彎下腰,忽覺心頭一緊,猛然轉過身子,將火摺子向著屏障另一端照將過去。

  茫茫墨色之中,現出憧憧黑影,舉目間不知幾許,亦不知火光照不見之處是否還有更多,竟都是向著這邊過來的!

  早已聽到怪異聲響,知道這周遭必有蹊蹺,沒承想竟來得這麼快!展昭牙關緊咬,轉回身時,見端木翠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起身來,一手攥住穿心蓮花的扣鉤抵於腕間,眼睛卻死死盯住他身後。

  「展昭,那是……」

  「打開屏障。」

  「可是……」

  「你不要管那麼多,先打開屏障!」展昭幾乎是吼將出來。

  端木翠咬了咬唇,心一橫,便將扣鉤生生按入腕內,再狠狠一旋,鮮血立時湧出,很快滑過手腕,滴落地上。

  扣鉤在血肉內旋攪的痛楚,把端木翠痛清醒了。

  她忽然抬起頭來,含淚道:「展昭,打開了屏障,你怎麼辦?」該死!

  展昭心頭一沉,垂下的手死死攥拳。他方才那般催促於她,就是怕她清醒過來權衡什麼全域考量什麼輕重,沒想到還是功虧一簣。

  「端木你聽我說,」展昭喉頭發緊,只想先穩住她,「你先打開……」

  端木翠不住搖頭,慢慢向身後的黑暗退了過去:「不行的展昭,你出了屏障是自尋死路。放你出來,兩個人都會死……一個人死總好過兩個人。」

  火摺子的光終是縹緲黯淡,端木翠的身形很快就隱於黑暗之中。展昭僵立半晌,忽然重重一掌擊於屏壁之上。

  屏壁固若金湯,力道反擊回來,腕骨折斷般痛。展昭卻不覺,他生平從未有一刻如此際般,痛恨端木翠的上仙身份。

  他亦痛恨那些句句屬實卻摧肝斷腸的大道理。

  端木翠的說辭固然合理,即便放他出來,也敵不過冥道妖魔,一人死總好過兩人蒙難。可是,要他苟全性命於屏障之內,眼睜睜看她去死,他是斷做不到的。

  所以,明知無濟於事,仍是拼足了全身氣力,向著那道看不見的屏障擊出一掌,又一掌。

  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覺胸腹間氣血翻湧,踉踉蹌蹌退開去,撐住屏壁勉強支住身子。垂目處,眼角餘光瞥到一個又一個臃腫怪狀黑影自屏障旁過去,喉頭一哽,眼前立時模糊起來。

  有幾次,黑影該是撞在屏障之上,撞了幾回之後知道此路不通,才慢慢掉個方向,重又前行。

  看來,都是些腦子不靈光空具蠻力的蠢笨妖怪,擱著以往,怎麼可能會是端木翠的對手?

  偏偏現在,任何一個,都能輕而易舉殺死端木翠。

  展昭合上雙目,強迫自己不要再去想這件事,直到火摺子灼到他的手,才猛然睜開眼睛。

  屏障週邊,正對著他的,竟是一具直立的慘白人屍!

  明知那人屍進不了屏障,展昭還是禁不住心頭巨震,連手心都汗濕了去,俄頃強自定神,將火摺子稍舉高些,這才發覺說那是「人屍」並不妥當。

  確切地說,那只是一具「人形屍」,徒具人的輪廓,五官手足並精細處卻都不備,很像是孩童玩耍時捏的泥人,粘好了軀幹頭顱四肢,尚不及進一步加工。

  火光躍動處,那「人形屍」表皮似是泡于水中多日,入目處是令人作嘔的慘白。展昭強壓心頭不適,疑竇更增:這怪模怪樣物事立於近前,究竟所為何來?

  剛有此念頭,那人形屍已有異動。

  但見它表層皮肉蠕動起伏不休,光禿禿的腕處漸漸抽伸出指節,原本圓滾滾的頭顱四下亂撐變換形狀,不多時面上已凹凸成五官形狀。

  展昭這才省得它是要幻作人形,心頭更覺嫌惡,方將頭扭向一邊,那怪屍竟也移了位置,大有不站在他對面不甘休之勢。

  再看了一回,展昭突然覺得那怪屍化作的人形,眉眼處似有三分熟識……

  何止是熟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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